一
　　
　　 皮诗人在新市生活多年。这些年来新市迅速发展，好一份加速更新的气势，仿佛青春的少年，不断茁壮，每天都在追赶流行色，生机蓬勃的目光，在风雨阳光中彰显着生命的悸动。然而，老皮却觉得，自己不适应这飞速变迁的氛围，如今生活中的许多事物，不符合他诗人孤独的理想，他总认为，城市是欲望构筑的虚伪森林，以欲望推动的城市，怎能点亮理想的阳光。
　　
　　 这当然可以理解，诗人都是孤独而高洁的。可无论如何，皮诗人还得生活在这座城市，他能去哪里呢？老皮已是中年，老家没有什么亲人，儿子也去南方打工了，皮嫂跟他没啥共同爱好，除了她的小店需要进货时，会打电话找老皮蹬三轮车去拉，晚上回家一起睡觉外，一般不太搭理他的。皮嫂热爱自己守店的职责，更热爱打麻将的“兼职”工作，如今，城里麻友越来越多了。
　　
　　 就这样，老皮过着没完没了的日子，虽然倍感孤独，如酗酒苏醒的失意者，悔恨酒欲的放纵，痛感理性的迷失，但皮诗人却能从醉意和跌荡中苏醒过来，把情感洋溢在“皮型”诗歌里。除此而外，老皮还能去什么地方，能干什么大事呢？好在这里永远都是皮诗人的城市，这里有皮诗人的家，有他干活的公司、同事，还有几位尚算得体的朋友，因此，皮诗人还不至于特别苦涩。
　　
　　 这座城市是皮诗人的，也是我的。能跟老皮结识，纯属缘分。众所周知，我也爱写点诗，虽然从未发表过半首，但作为一名业余爱好者，没有人会取笑我的。那天，我跟几位要好的文友，《小小晚报》广告部主任老刁、二中李副校长，商业街道办事处老古，相邀到快乐川菜馆喝酒。点完菜，老刁说：“我有位诗人朋友，弟兄们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打个电话把他也邀过来，跟大家切磋切磋。”今天老刁做东，邀请哪位客人，完全是他的自由，我们怎么可能反对，并且还因此能结识一位诗人，那更是一件快乐的事了，我一直期盼着能有位高人指导指导自己写诗呢。
　　
　　 就这样，我跟皮诗人结识了。我至今还记得，偏瘦、头发微微卷曲的老皮，披着一件孤独的灰色夹克，很快就到了，脸上挂着一丝诗人式的忧郁。喝酒聊天时，我很谦虚地称他为皮老师，而他也不反对我这样叫的。那时的老皮，只能喝个三五两白酒，诗人就是诗人，喝得有点到位时，就畅所欲言了。在那以前，我从未没读过他的诗，但第一次接触，我就欣赏他洋溢着“皮型”诗人特色的谈吐情调：隐约的浪漫主义、有点生动的形象化语言。那天，我还注意到，即使老皮多喝了些酒，也一直尊重老刁的。
　　
　　 二
　　
　　 我爱诗、写诗，无非是聊以自慰。但从那以后，老皮却成了我的好朋友。
　　
　　 接触些日子，我不敢不佩服老皮对诗歌的见解，尽管一谈起诗歌，他的语言就显得有点晦涩，但与当前大部分诗歌刊物的论调，却是绝对合拍的。真是专业人士哪！我默默赞叹着。那年诗坛有个什么花盛开的时候，我就很难理解，一位知名诗人，我也有点喜欢的，怎么会被网民调侃成那个样子。最终，我还是从老皮那里得到圆满而又充满“皮型”特色的诠释：“对于诗人，怎么能以常理去解读呢？创作如大海蒸腾般痛苦，痛苦在暴雨季风中升华，升华成彩虹云霞般的意象，诗人的独特情怀，恰如风云激荡和沧海桑田，凡人不过是屋檐下低飞的燕雀，他们怎能理解翱翔于长空的大雁！”等等，老皮的解答，让我受益匪浅。渐渐我也知道，诗歌是需要意象化语言的，但我远不能像他那样，可以让意象化的诗歌语言在谈吐中随意挥洒自如的。
　　
　　 常跟皮老师在一起，我感悟诗歌的能力，很有一些长进。但我不敢苟同老皮关于诗歌的所有观点，比如他对当时诗坛流行口语诗的看法，我是持保留意见的。为了说服我，老皮讲，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年幼的孩子更纯真无暇？一个孩子，只要会说话，那么他的口语，一定是最纯洁最优美的诗了。我还是难以接受，难道纯真就一定充满诗意吗？难道无暇的语言就一定是优美的诗吗？老皮这些话，我不便当面反驳，但却满怀狐疑的，而且我还在书上看过别人的观点，果真如他所说，“那么诗人天天去托儿所上班好了，岂不时时能收获最纯洁无暇的诗”。
　　
　　 老皮居然在达尔康奇公司上班，这让我惊讶。达尔康奇公司是我舅妈的侄儿、也就是我的杨亮表弟创办的私营企业。记得有次去舅舅家，杨亮表弟陪我一起吃饭，席上，他赞叹着说什么好敬佩我的才华，在机关上班那么辛苦，业余时间却坚持写东西，经常能在报上看见我的文章什么的，实属人才，假如我下海去他公司，一定是高“年薪”待遇的。对此我还算比较清醒，自己虽然有份不起眼的正式工作，偶尔也发表点豆腐块，其实我这种人，在当今社会，完全属于碌碌无为的分子，我的杨亮表弟、一位成功的商人，怎么如此给我戴高帽子。
　　
　　 时间长了，老皮的情况我就了解多了。他的境遇并不好。据老皮说，以前，他是一家中型企业的中层干部，不小心得罪了领导，企业改制时下岗了。他来达尔康奇公司快六年了，也没啥长进，依旧还是办事员，天天跟账簿打交道，毫无疑问，“年薪”一词，与老皮绝不沾边。我也懒得告诉老皮自己跟杨亮的亲戚关系。如今我的处世原则是，朋友各交各的，自己已经人到中年，既不求上进，也不想赚什么大钱，上上班，混混工资算了，能保证全家衣食，假如还能开心些，那就更好，没必要搞什么让人费神的关系网的。
　　
　　 三
　　
　　 我的文友老刁，《小小晚报》广告部的刁主任，是位颇有些神通的文化人，有时，我也叫他刁老师。我叫他“刁老师”，无非是因为自己常在《小小晚报》上发点小方块，自然老刁关照的居多。
　　
　　 担任广告部主任的老刁，其实只是《小小晚报》的长期聘用人员。当年，老刁辞职下海，跟几位朋友合股办了雨海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他当老总。可两年后，雨海海公司合股的几兄弟分歧却大了，公司无法正常运作，兄弟们只好各散一方了。恰好当时《小小晚报》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人才，凭老刁的能量，毫无悬念地被聘请了，并且翌年还当上了广告部主任。
　　
　　 都是文化人，老刁不但阅历丰富，交游广，而且还混到点小钱的，这跟老皮绝不相同。老皮爱抽烟，他口袋里最好的烟，一般是四、五块钱一包的，而且绝对是批发价，皮嫂的小店里，多的是这类低档烟。老刁不抽烟，却爱喝酒，但绝不会喝老皮常喝的那类杂牌烧酒。老刁家五十多平方米的客厅显目处，安置着一个展柜般的玻璃酒柜，里面放满了美酒，不但牌子时髦，还常常更新，彰显了主人的嗜好和丰盛。
　　
　　 我爱酒，谦虚说来，我不会承认自己好酒贪杯。我常去老刁家下围棋，假如他老婆回娘家了，恰巧那天他兴致高，我肯定会应他邀请，陪他一起对酒当歌，干掉一瓶精装五星习酒什么的，有次还喝了精品五粮液呢。当然，天下没有白喝的酒文化，因为我的原因，老刁经常能搞定达尔康其公司的广告业务，凭我跟杨亮表弟的关系，还是能为老刁效点劳的，再说，达尔康其公司发展业务，也需要打广告的，帮这种皆大欢喜的忙，何乐而不为呢！
　　
　　 有天老古做东，我们一起喝酒神聊时，老刁大大夸奖了老皮，说他写的诗不但视角新颖，还常能启发自己的灵感，假如老皮的那些诗作不发表，实在是件令人惋惜的事。他建议老皮出一本诗集，对此我也表示赞同。
　　
　　 谈论这个问题时，老皮是认真的。可那位总爱表达不同观点的老古，直截了当地驳斥了，说老皮那些诗歌，他是无能欣赏的，不但没有层次和条理，甚至比皮嫂开的小店还杂乱无章，也谈不上有啥美学和思想成分。可想而知，老古这样贬低人，马上挑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我也搅合其中，强烈批驳老古，在我和老皮围攻下，最后老古涨成了大红脸，才说些什么“诗歌和公文属性不同，自己只擅长写实实在在的材料，对诗歌的欣赏能力不强”等搪塞的话，算是委婉地表达了歉意。
　　
　　 老刁才不参与争论呢，他在一旁悠闲地泯着酒，淡淡地笑着。
　　
　　 四
　　
　　 真是一个倦怠的周末！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老古才写完那篇超长总结，天都快黑了。
　　
　　 对老古来说，这样的情形太过普通。一些事迹经验总结表彰什么的材料，时刻围绕着老古，他熏着烟、泯着茶，慢慢构思成熟了，就把电脑键盘啪达啪达狠敲一气，然后再慢慢熏着烟、泯着茶，慢慢修改和润色，直到电脑屏幕上那群方块字全都以四平八稳的目光注视他时，油然而生的放松感觉，就从头顶欢快地注入疲乏的躯体，老古这才满意地舒口长气。
　　
　　 但今天材料写完了，老古并不感到轻松，总想着单位的一些事情，甚至觉得同事看他的眼光也有了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老古怎么也说不清楚，他是那种踏实做事，却对周围事务不上心计的老实人。
　　
　　 当然，老古老实，但绝对不傻，老古原来也一直很有前途的。老古单位的领导，经常要把握大局，考虑大事，更要时时联系上级、协调关系，这是世界上最累的事啊！搞材料这种务虚的小事，理应由老古完成了。
　　
　　 老古也算老文秘了，工作总是尽心尽力的。有老古这样踏实的文秘，领导开会发言、汇报工作什么的，可能偶然有那么一次答记者问的机会时，就舒坦了。一直以来，老古写材料，原则上都是全面切合当前形势和工作实际的一二三四，当然还要加上广泛贴切的旁征博引，更难得的是，老古还常能以其犀利的眼光，挖掘整理出一些他人无法感觉、但却是他们单位的独特创新、甚至是长效机制等，因此，老古写的材料常出新意，领导们是比较满意的。
　　
　　 老古有水平、能吃苦，从手写年代直到电脑普及，工作成绩总是一大堆的，还常评个优秀先进什么的，在单位也是小有分量的人了，只是机遇不太好。以前，领导常亲切地对他说：“老古啊，我多次推荐你了，但没有办法，职数有限，再等等机会吧，组织一直欣赏你呢。”直到老古过了四十六岁，基本失去了提拔的希望，有点遗憾啊，老古原先一直构思着干点大事、多做点贡献的机会，现在肯定就少了。但老古依然跟原来一样，每天都卖力干活的。
　　
　　 老古是老实人、更是难得的好人，领导现在这样评价他了。尤其是前几天，单位老王头办退休手续时，因为没有解决副科级待遇，不但死活不肯在退休呈报表上签字，还大骂领导一点人道都不讲。发生这件不愉快的事后，在一个小范围的会议上，领导专门做了对比，还特别表扬了老古。老古有自己的保留意见，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了，以至这段时间写材料，思路经常被坏情绪打断，效率很不高。
　　
　　 真是一个极不开心的周末！老伴把饭菜还热在锅里呢，老古装了碗米饭，匆匆扒了几口，跟正迷韩剧的老伴打了个招呼，沉闷着独自散步去了。
　　
　　 季节已经转换，护城河畔，飞絮般的柳叶在秋风中片片飘零，平添了一份萧瑟和寒意，已是黄昏，路灯忽明忽灭的，老古在那里散步，更觉心情沮丧，忽然想起了好朋友老刁。
　　
　　 五
　　
　　 老李大名鼎鼎，在新市，谁不知道二中的副校长李之典啊。老李教学有一套硬本事，校务管理也出色，对教育常有独到的见解，经常发表一些大块头的论文，还能写一手好散文。
　　
　　 老李常谦称自己是典型的“书生”。“书生”的含义如此深刻，如今书生一词究竟代表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我还是看得出，老李这样谦称自己时，其实是不无得意的。老刁不喜欢他这副德性，有次我们一起喝酒时，老刁就笑骂过他“你这个自命不凡的李癫子”之类的话。
　　
　　 今天下午学校开会，老李那么涵养深厚的人，却跟同事吵架了，心情郁闷。老李一郁闷，就回家喝起了小酒，当然，老李是自律的人，肯定不会喝醉的。可今天即使老李多喝几杯小酒，却还是压抑不住坏情绪，也来找老刁聊天了。
　　
　　 六
　　
　　 老刁老婆今天回娘家了，没有任何干扰，可我俩今晚这盘棋，却只能留下遗憾的残局了。老古老李先后到了，老古尤其显得沮丧极了。
　　
　　 老刁把围棋残局移到一边，泡了壶新茶，取出盒好烟摆在茶几上，陪我们喝茶抽烟说话。
　　
　　 老古的情绪如此低落，以至今天他说起话来，与平常洋洋洒洒写材料的情形全然不同，口齿既不流畅，神色还遮遮掩掩。他跟老刁含糊着讲了半天，我才搞明白，原来是为一直没有解决副科级待遇，也不知如何去办事，满眼困惑和苦涩。
　　
　　 耐心极好的老刁最了解老古，我肯定，他俩不是头一次谈论这话题了。最后老刁很干脆地劝老古：“古老大，你要开朗些，我还是那个老观点，那个副科级待遇，加不了几个工资的，不过是麻醉人的摆设而已，只要你自己觉得工作生活舒坦就行。当然，这事儿对你来说，肯定不公道，谁不同情你呢，都苦干几十年了！”
　　
　　 老古情绪不好，也不留意老李情绪异常，居然还找老李征询意见，问他自己该怎样找领导表明自己的想法，怎么做才能解决根本问题。老李只是苦笑，不过老李永远是优雅的：“老古啊，都什么时候了，快五十的人了，船要到岸了，平稳过渡就好，何必想得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