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射在庭院中，地上好像铺了一层霜雪。萧森的树荫里，鸦鹊的聒噪声逐渐消停下来。
　　 李旺财从篱笆上折下一条弯曲的枯枝，默默地拿它在沙土上划了一阵，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图形，犹豫着，他终于说，樱桃，你就别……他的妻子王樱桃几乎停止了呼吸，凝神倾听他对她说的话，担心模糊过了一个字。李旺财心中本来要说的话，一下子堵塞了，在这样的氛围里，他那些话是不可能顺畅地流淌出来的。然而他越是犹豫着，王樱桃越显得焦灼不安，惶恐地看着他说，怎么……你说呀，你这是……
　　 他把一双黧黑的大手搁在了膝盖上，弓起了背。王樱桃从侧面望了望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很踏实……有时候夜里睡不着觉，在黑暗中睁大一双眼睛想想：在长江中下游，抗日战争后的第四个春天显得特别爽朗，特别蓬勃。三月底，从东海一带吹来暖洋洋的春风，吹了两天两夜，就把荆江左岸的村庄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大平原仿佛刚刚睁开眼睛，小河凿开冰面，汹涌奔流，黑鹳和苍鹭也开始忙活起来，一抓到鱼，它们就到密集的灌木丛中去享用。而一场大逃亡也开始了，匆忙的大队人马步步后撤，需要补充大量成年的男性，短短几天时间，整个荆江两岸陷入了喧闹和不安。一旦被抓住，将被吹向何方，不得而知。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樱桃催促着旺财。
　　 “樱桃，我舍不得你！”旺财紧紧握住樱桃的手，俩人结婚刚满三年。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开始并没有爱情可言。但夫妻之间的爱，在时间和信赖的慢慢开掘下，在一个又一个平静如水的月夜，在一次又一次的春雨、冬雪，还有秋天那沙沙的落叶中。就是从这样一些时间的缝隙中，俩人的共同生活便生出了一支又一支白嫩鲜活的根须，这些根须在他们日复一日同样的生活中，悄悄散发甜甜的润润的气息。
　　 “旺财，你还是不是在怨恨我，我当年不该推你那一下啊？”樱桃慢吞吞而又心情激荡地说，“为了当时推了你一下，我就是到死，就是到生命最后一刻，也不能原谅自己呀！当时我干什么要推你呀？反正最后你都被抓走了。直到现在一想起来，心还像被一把钝刀割着似的……”
　　 她讲到一半忽然中断了，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他的喉咙里有样东西在翻腾，在咕噜咕噜地发响。旺财用眼睛看了看疏影横斜，低沉地咳了几声，重又开口。樱桃全神贯注地听着：
　　 “樱桃，你就别再责怪自己了！你推倒我后，两手狠抱住胸部，嘴唇白得像纸，还在喃喃说着什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你就这样一辈子留在我的记忆里：一双紧紧抱住胸部的手，两片苍白的嘴唇，一对充满泪水的睁得老大的眼睛……我在梦里看见你，多半也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多么不想离开你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们最初的时光。”
　　 最后，旺财还是跑了，樱桃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当然，旺财最后还是被抓了壮丁，而樱桃也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傻傻地等待。因为旺财临走时说，樱桃，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樱桃喃喃地说，我等你，永远等你！
　　 “樱桃，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她常常在放牛的路上想着这话，有时候这话如同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然而什么都可能在梦中的路上或者路上的梦中发生，即使你的脚下是一条踩得烂熟的路，即使你的眼前是一个几百年的老村庄，即使你认定在这条老路上不再会有新奇，但该发生的一切还会发生，因为这村庄和路的生命远远长于我们，而我们的信念又远远长于村庄和路。
　　 春天离家秋天回。人，去国离乡的人到底还是回来了，只不过此生谁料，一别竟是好几十年。
　　 “樱桃我对不起你，我听人说了，你一直等着我回来。在我走后不久，你还为我生了一个女儿，只是我害了她，她因为我后来吃了不少的苦，再后来又是你一个人生活。今天，在路上，我看着你牵着一头牛，我就知道你身边除了那头牛，没人可以和你说说话，没人可以陪你散散心。其实，你要是改嫁，我也并不会怪你，这几十年来，你过得太苦了，而这都是我的过错。”他坐着，颓丧地低着头，只有那两只不由自主地垂下的大手在微微哆嗦，还有下巴和嘴唇也在哆嗦……
　　 “别讲了，旺财，我不怪你！”樱桃低声说，但他大概没有听见她的话，接着他竭力克制住激动，用一种变得异样的嘶哑地声音说：
　　 “在刚到台湾时，我也总想着回来，不愿意结婚。后来我退伍了，在台湾一家工厂做修理工，有一次，我生病了，有一个当地女子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两天。由于我高烧不退，她就用毛巾蘸酒精一遍遍给我擦身，我清醒过来后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后怎么嫁人，她说她顾不上了，她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啊，我不能对不起她，所以，我们后来就生活在了一起，先有了一个儿子，后来又有了两个女儿。”
　　 “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樱桃声音颤抖地说道，她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基隆的紫薇花开了，我想起家乡的梨花淡白，我想起我为你戴上梨花；榕树绿油油的，我想起家乡的柳色青青，我想起你为我戴上柳树花环；然而台湾从来不下雪，我分外想念我们在家乡的雪地上奔跑追逐，想念你及腰的长发在雪地里飞舞；台湾也是有山有水，每当我趟过一条河，我就能想起家乡的河流，想台湾的河怎么能和家乡的河比呀！河沙，鱼儿，水流，荆楚大地的每一条河流都是那样鲜活灵动。”
　　 说到这里，旺财苍老的脸上在月色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诗意的帷幕，他不仅没有回答樱桃的问题，而且在这层诗意的、笼罩着他们的帷幕之下，隐藏着一些难以描摹的情感和理想中的完美。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讲这些？”樱桃摇摇头说，“——所有这些，以及许许多多的想法我也有过啊！可是，你还是好好地过你的日子吧！你跟我不一样！你有了新的家庭。”
　　 他重又沉默了好一阵。
　　 冷露无声，他又开始咳嗽。
　　 秋夜渐长。但日子就是这样奇怪，并不是按部就班，它该慢的时候才慢，该快的时候却飞快。这才几天，旺财回台湾的时间就要到了。
　　 旺财再一次去给父母亲扫墓。在几天前的那个下午，旺财和樱桃到达了父母亲的墓地，时隔几十年，旺财仅凭记忆已分不清墓地的具体位置了。可是，樱桃驾轻就熟，他们在山上三转两转，就找到建在阳面山坡最高处的墓地，墓地前方正对着山脚下滔滔不绝的江水。
　　 旺财原以为墓地一定是杂草丛生，没想到墓地整整齐齐，只有树木茂盛，没有一根杂草。
　　 今天，面对前方的墓地，旺财摘掉帽子，屈膝跪了下去。满满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面对坟地绕了三圈，然后磕头上香，并将杯中酒均匀地洒在了地上。
　　 完成这些仪式后，旺财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真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他越想越难。只得双膝着地两手趴在地上痛哭。
　　 “旺财，”见旺财开始痛哭，一直看着他的樱桃搀扶起他说，“你不要过于伤心了，旺财，小心伤害身体，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
　　 但是，旺财的情绪并不能就此而止，他的双眼仍然泪如雨下。
　　 “我以后会常常来看望公公和婆婆的！”樱桃说。
　　 “但是，”旺财小心地问道，“你以后连放牛的力气也没有了怎么办呢，你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樱桃深吸了一口气答道，“镇上有养老院的。”
　　 “樱桃，我知道，”旺财忧虑地说道，“那是你动不了才会去的。”
　　 当他们站在山坡上注视着下面流动的江水时，无边的落木萧萧而下。
　　 旺财想我不能光敢想，我要敢说，于是，他看看四周，平静地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台湾吧！”
　　 直入内心！
　　 樱桃瞬间哑口无言，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但是，旺财想这个问题早晚要面对，他不但要回来，而且还要带走樱桃，如果她一直独身的话，不就是为了等他，她才会生活得这样凄苦吗？
　　 “旺财！”樱桃用低沉的语调开口说道。
　　 “你说，樱桃。”
　　 “现在你仔细听我讲，不论我说什么，你都先不要表态，明白吗？”
　　 樱桃注视着旺财。旺财只是呆呆地望着在秋天的阳光里闪烁着的流动的江水，没做任何回答。他脸上的表情表明他早有心理准备，他的表情里流露出类似于年轻时的倔强而又坚毅之色。
　　 “多少个夜里醒来，我常常记起我做的梦：等到你回来了，我们就又生了一个儿子，还给儿子娶了媳妇，我们自己就住在小儿子那里，干干家务活儿，抱抱小孙子。可是，这些梦想现在全部落空了，因为你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我也不是一个小女人了，是一个老太太了。”
　　 “不瞒你说，能和你去台湾，是我一开始无法想象的。但是，我宁愿在这里待着，我也不愿意和你去台湾。你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太冲动了，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我不愿意去伤害一个可怜的女人。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我已经快要完了，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言既，樱桃愀然摇首，泪滑衫下。
　　 “不，樱桃！我有我的理智，我也有我的情感。我坐船去台湾的时候，浪入舱中，被衾全湿，我没有流泪。但我想到你必定在家中深夜枯坐，抱膝灯前影伴身，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们还有余生，我不能以我全部的精力来陪伴你，但我愿意尽我的能力来照料你。你一生等我，我念你一生，我做不到让你孤独终老！你和我去台湾，是最现实的选择，回来一趟也颇不容易，我也不知道我下次能不能回来，这一生还能回来几次？我承认，永远承认你是我的妻子，在革命的年代，我没有办法，但现在我到哪里你必须到哪里，恳请你的宽恕，照顾你的余生！你的委屈我全部知道，我实在无法做到让你再次牺牲自己！”旺财强抑感情，做常态言道，但内心不可名状，其他事情早已置之度外。
　　 一阵秋风吹来，河里飘来潮湿的水汽，还送来腐烂的落叶的苦涩味儿，而土地那种永远新鲜而又难以捉摸的香气也让人怀有更多的依恋和尊重。
　　 经历了数不清的秋夜后，旺财给与了樱桃必需的慰藉和鼓励。在台湾的日子，旺财用他的承诺为樱桃写了一曲永爱不休的情书。夫妻相伴，怜之而又惜之，这种感情感染了旺财台湾的妻子和子女。真情砥砺了人性之弱，一个大家庭便也更加和睦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