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说安书记的相貌，你不得不说他天生有福相。个头高挑，浓密的黑发，大大的鼻头，浓浓的剑眉，额头宽阔如草原，耳朵招风而厚重。脸是条形，与其大耳、凤眼相配得当。官都当到副厅了，人家看上去还年轻轻的，看不出一点饱经风霜，真神了。
　　 都说安书记没有不良嗜好。这是废话，当今领导，那个有不良嗜好？有不良嗜好能提拔到重要领导岗位上？你可别说组织部的瞎了眼，更别说上级领导眼睛被蒙着看人。当然，有不良嗜好也是他的业余生活，也可能是当了领导之后的事情，是与官升脾气长与时俱进的事情。何况安书记负责人事工作，一直肩负考察任命干部重任，他早就知道当一个好领导应当具备的基本条件。比如政治上忠诚可靠，业务上踏实干练，生活上干净无污点，经济上无贪污腐败，家庭生活不起波澜等等。重要的是推荐他的领导本人，在一定范围内的社会评价不错。想想，当一个领导多不容易。不当领导还好，没有人关注。当了领导的，你被公示之后，就等于赤裸于天下。如果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如果有人想从背后戳你一家伙，可是太方便了。所以安书记常常语重心长地对一些本身有毛病的小兄弟说：别一个劲地钻营着当领导，还是平平安安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最好。这是实话。
　　 安书记最明显的爱好就是抽烟。这算不算遗传呢，他不能肯定。安爸爸嘴里是冒烟的，从小就抽，抽烟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享受。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安老头当神仙已经有七十多年了，仍然可以担一担水走几里地，气不喘，心不慌。但安书记不说老爸抽烟的美好体会，他对外说的是因为工作染上了烟瘾。大家都认为他说的极有道理。领导干部工作是什么样的压力？谁当了谁知道。工作压力大，任务重又急，每年选调干部时候，组织干部部门好些天都捂在一间房子里，房子唯一开着的窗头上像是个烟囱一样，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烟。安书记回忆，某次首长过来，以为房子里有火苗，连忙叫人来扑火，打开一看，是一帮干事在吞云吐雾。
　　 安书记还能喝几杯，并且有光辉历史，外号叫喝不倒。跟其他处的干事们拼酒，他必定是主力。直到现在，虽然四十六七岁了，酒量并没有减退，并且自我感觉在步步高升。当然，啤酒是有限量的，要么只喝七瓶，要么九瓶以上。不过一般不会超过七瓶。眼下的身体，到底跟年轻时不一样了，有时候还怕有紧急公务。再说，现在纪律抓得比较紧，谨慎就压倒了一切。
　　 安书记的脸色一向很好。喝了酒不会明显变色，高兴了不会有明显显露。他待人亲切，语言和缓。见了我的面尤其如此。“老屠啊，最近好吗？”我如果反映什么问题，他也很能听得进去：“是是，我们现在这些干部，干不能干，说不能说，唉，让当领导的也难弄。没问题，我记着了。”这让我非常高兴。让领导高兴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让领导记住，又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即使事情办不好，我也感激他。
　　
　　 【二】
　　 夏天终于要过去了。我是非常怀念夏天的，特别是夏天的蓝天白云。戈壁小城里的蓝天白云应当是天地下最美的风景之一了，那天空如大海般湛蓝，那白云朵朵，比草原上的羊群还要洁白、还要灵动、还令人心旷神怡。我常常在上班路上经过铁路公园的时候驻足，观看天上羊群们奔走，看公园里碧草连天，看一个红衣老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姊妹花在秋千上荡悠，看蝴蝶与蜂蜜的舞蹈、牵牛花在轻风里摇曳……上班步行将近20分钟，前10分钟我都会在这样美丽的风景里倘佯。
　　 这天走进办公楼的时候，进门就感觉气氛不怎么好。为什么能感觉出气氛不好，我自己说不清，但我就是感觉到了。噢，还是有迹象的。李秘书面色灰暗地从楼梯上往下走，手里捧着的文件夹还没有合上。我说了一句：“哎，小李子，小心下楼梯。”他没像往常一样跟我笑着打招呼，而是眼神僵硬地点了下头就下去了。当时我还诧异：这小家伙，怎么突然对我有意见了？我没惹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啊。上楼到秘书办看有没有我的呈批件的批复，一看小王秘书和小闫秘书的脸色，都像刚贴上青色瓷砖的墙面一样严肃认真，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不似平时还要给我打招呼、还要给我让个座，甚至开个玩笑。
　　 我诧异了：“这是怎么了，你们？”
　　 小王秘书这才转过脸来，面色变得温和：“老大发火了，你没听到？材料出错了，都让摔出门外了。”
　　 “怪不得，我看小李下楼都心不在焉。看来，错大了。”
　　 “不太清楚，反正，这回都得小心些。”
　　 我只关心自己的事：“我的件批了没？上午得给人家汇款呢。没有领导的签字，财务不给办。”
　　 “没有，领导没传过来。真急的话你自己去要。我们现在去了肯定挨剋，你去了他不会。”
　　 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子，万一我让书记剋出来，你们就开心啦？”
　　 “不会不会，领导的脸色给我们行，给你不行。”小王已经有些笑意了。
　　 “行，我就去试试。”
　　 “好，你老革命去开个头，我们才好跟进去请示工作。这里一堆事情呢！”小王带着央求的语气。
　　 “那样，我被剋出来你们可别笑，啊！”
　　 “绝对不会的。”两个秘书异口同声。
　　 “什么不会啊？”办公室杨主任已经气宇轩昂地站在门口。他是个大个头，长个国字脸，有一种不言自威的模样。
　　 两个秘书刚刚和缓下来的心情顿时又紧张起来，他们同时起立回答：“没，没什么。”
　　 “老屠啊，有事吗？有事抓紧给办，别让老同志等着。怎么就一下没事了呢，咹？”领导们对老同志都是客气的。
　　 “主任，你就别审问他们了，他们说让我去找书记签字，书记不会跟我发火的。我说保不齐，他们给你打保票呢。”我主动替秘书们“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哦。他们说的对呀。书记怎么会对你发火呢。”
　　 “我还是担心，我这个件签不下来，要耽搁事情呢。”
　　 “你就去找吧。领导不会怎么你的。再说，你们还是老关系。”
　　 “行，那我就试试。”既然都说我跟书记是老关系了，我还能推辞吗？人确实有时候是被绑架的。其实，事情万一办不成，也不是我的责任。领导不签，我也没办法。解释一下，或者编一个善意的谎话，说领导开会没回来，也不是不行。现在，主任把领导是我的老关系都搬出来了，我再不去，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领导算是我什么老关系呢？我也想不明白。过去是有过些交道，认识的早些。关系？认真说起来却没有多少。
　　 他当干部干事的时候，我在下属单位的组织口，给他们那里上过请示，呈过晋升、退休的各种表报。见识过他们那些干事们的烟枪，听过他们的故事。那是20多年前的事情。当年的小安，成了安处长，安主任，离开我的目光有好些年了。到安书记的时候，他见到我确实当着许多干部的面说过：“老屠是老同志了，我们过去是老关系。”他的本意，我想主要是说他跟群众打成一片、是上位了没有忘记过去的意思。这个也好当真的吗？不过，领导毕竟一言九鼎，影响甚广，没有解释，没有见证，别人很难理解。
　　 况且，跟领导有关系，正是当今社会人们趋之若鹜的事情。别说我这样曾经有过交集的关系，有些人不是七拐八弯，连九大姑十大姨的联系都能扯上吗？那个处长，不是找到了总部的副部长，故乡一个县的，还是起到作用，说不想到那个单位就没去吗。问是什么关系，说是三爷的四姨的五姑家的外甥……若这般论下来，我们也能算是老关系、铁关系，知根知底的好关系了！
　　 过去的铁关系是一个战壕里扛过枪，一个点儿上下过乡。网络里传说新的铁关系是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我和书记的关系可是纯洁多了。我应当找他去，找他办的还是单位的事情，无关个人一毛钱，更应当去。
　　 我敲了门，开始没动静，后来传来响亮的声音：“进来！进来。”那“进”字升高之后，“来”字急速下沉。我顺着声音推开了门，屋子里一屋子烟雾。万书记眼睛盯着右前方的大屏幕，正努力看着电视里的新闻。看到我进来，他把腿从椅边上正过来，端正了坐姿。
　　 “老屠，有事吗。”声音公事公办，少了以前的热情。他拧灭了手里的烟头。我看见他桌子上一个绿色的纸烟盒，有点发亮的光斑。还有这样的香烟？
　　 “你抽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先没有回答，说了句闲话。
　　 似乎是被我的闲话打动了一下，他向我侧过身体，对着旁边的沙发说：“坐，喝水不？”细细看过去，还能看出他怒气之后的痕迹：“什么事？说。”看来，他这回被气得不轻。
　　 “哦，我有个文件说在你这里，需要你签一下，今天是说好付款的日子，没你的签字，财务不办呢。”我坐在沙发上慢慢说。我看见他身边一摞子文件，一个个等待着书记的亲幸抚摸。
　　 “是吧？这些秘书们，给我们送文件也不分轻重缓急，就这么一堆摞在案头上。现在这些年轻人的能力素质可真是叫人不能恭维。”他翻动着那摞文件，终于找到了我的请示。
　　 他打开看了看，看到各部门已经签字后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了我。
　　 “听说你生气了？工作上的事情，别生太大气，气大伤身呢。”我接过文件的时候顺便说了一句。我看到那个绿色的烟盒上写的两个字“宝石”。“嗨，你抽什么烟啊，我还没见过这个。”
　　 “呵，你都听说了？能不气嘛，这些干事们，做的是什么事情。一个请示件，不仅有错漏，竟然打印时还少订了一页。如果我不细致看，报上去这是什么结果。你说，一级级的领导都在干什么？这也不是第一次。上次上来的文件，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复制过去的文件，连去年的行文时间都没改。你说说，我们这些人怎么用，怎么放心地用？”说着，他的火气似乎又起来了，手不自觉地就摸到香烟盒，点了支烟。“哦，这是去石家庄时候战友给的，说是什么特制的，市场上还没有卖的，绿宝石。”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是，现在的年轻人确实都懒了。也不认真。还是平时要加强管束。”
　　 “根本就不是一个懒的问题，而是整体素养差的问题。现在这种情况，人还不好选，你说老屠，我们这工作可咋做？”
　　 “只能慢慢培养，多方教导了。急没用，气也不好。好吧，谢谢你签字。好多人还等着来请示工作，我就不耽误了。”
　　 “没事没事。”我起身，他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想，他是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一下了。
　　 我拿着文件回到秘书办公室，小王说：“我说没事的，你看怎么样。现在该我们去了。谢谢你，屠主任，你给我们打开了大门。”
　　 “小心些，把文件弄好了，别再出问题让领导生气。”我嘱咐了一声。
　　
　　 【三】
　　 我时常为我的境遇感到幸运。作为单位的老同志，领导们都很尊重。再说，有书记在上边，别人也不好找我的什么事。分一摊工作，干完了，就没事。当然是会干好的。多少年的老习惯，事情还不敢马虎。
　　 我想我没有书记的压力。安书记虽然比我年轻几岁，头发还黑，但他内心承受的东西不知比我多了多少。不说别的，光是前几年风行的吃吃喝喝，那个当官的不是“吃遍了东西南北中，吃得身体内里空，吃坏了党风吃坏了胃，吃得老婆背靠背？”记得过去安书记精神很好，那身体强壮的顶呱呱。现在，真不敢恭维了。去年，说是家里洗澡摔着了背，还到北京去手术治疗，回来抱着个膀子走路跟周总理似的足有小半年。现在看着他，天天窝在办公室里，不是抽闷烟，就是跟人说话，连起身的功夫都没有。这官当得也算可以了，老是板着个黄蜡脸，像谁欠了他三斗红高粱似的。我曾在办公楼外的路上问他：身体没事吧？他咧咧嘴说，没事没事。
　　 幸亏没有当官，我没有负累，不去想那么多想也解决不了的问题，不管那些下边的干部能不干的事情。还不会想那些个领导的老婆在单位办公司拿单位钱自己赚钱的事情。看看这个副厅级单位的下属处局，连我们这些老百姓都觉得问题重重，乱象丛生，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难道会不知道、没有压力？
　　 看那几个处长，哪个不是上台就开始谋划着自己的利益？是的，廉政是要讲的，大家都讲得不错。可是，你书记廉政了，局长廉政了，下边不廉政还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现在好些地方，不是上行下效的事情，他不效你也无可奈何。单位群众都说，大头头很廉洁，中间不干净，整体还是个不干净。也不知道安书记知道多少，为什么不能好好管束一下，让单位的风气真正好起来？是不好管还是根本不知道？是管不好还是暗地里有利益输送？虽然有关系，但我们从来没有过个人关系，所以对于安书记的本来面目，我并不能打保票。
　　
　　 【四】
　　 安书记抓紧时间把几个签字的秘书干事打发之后，乘空走下了楼。局长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他也顾不得了。这些人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肯定是找自己的。嘁，让他们等着吧。今天一上班就不顺畅，大机关的办事人员把那么简单的事情弄成那样，真他娘的。都什么玩艺儿。要是过去，早就把他们开了。可是，现在这机关里大大小小的人，哪个不是有些来头，哪个不是有些关系的呢。妈的！他觉得有口气憋在心里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