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听见敲门声，他喊了几声甜甜他娘，没见媳妇回应，只好披衣坐起，准备开门。此时此刻门却打开了一条缝，邻居狗剩从门缝里挤进来，没有开灯，屋子里有点暗，看不清狗剩的脸。只见他站在门口不肯进来，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大山开始摸索手电筒，狗剩却说：“大山哥，你先别忙活，我说两句话就走了，明天我要出趟远门，我那俩孩子就托付你帮忙照料了，你是这个世界上，让我最信任的人了。”大山说，你啥时候回来呀？狗剩说，一时半会回不来，等赚够了买我家后院、那片空地的钱，我就回来。狗剩说完转身就走了，大山说你回来，你到底去哪儿啊，你说清楚再走啊！“大山，你快醒醒，大山，快起来！出事了！”媳妇清香把他推醒了，大山原来做梦了。大山揉揉眼睛：“甜甜她妈，我刚做梦了，梦见狗剩了。”媳妇清香说你咋还做梦呢，咋还梦见狗剩了？狗剩他喝农药了，昨天夜里，趁晚霞和俩孩子去她娘家之后喝的，早上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冷了！
　　 大山打了个寒颤：“真的？我就刚才还做了个梦，狗剩说他要出趟远门，让我帮他媳妇晚霞、照顾着俩孩子，还说要去赚钱，赚够买他家后院、那片空地的钱，就回来 。”清香开始抹眼泪：“这个狗剩真够坑人的，他这一走倒也心静了，留下晚霞和俩孩子可咋办啊？”大山穿上衣服就赶紧去了狗剩家。
　　 狗剩是个可怜的人，从小没爹妈，跟着叔叔婶婶生活，尽管婶婶对他刻薄，但还是给他娶了个媳妇，分给他一个二分的小院子。狗剩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家后院那片空院子买下来。那片空院子的主人就有一个闺女，是个绝户头，他闺女放下话说要把那片老院子卖掉，价格高者优先。这片院子，后面临着街，一亩左右大，四四方方的，是不可多得的好院片。村里想买这片空院子的就好几家，尤其是狗剩的亲堂弟、叔叔家的大儿子，已经有那么大的院片了，还跟狗剩争着抢着买这片院落。狗剩心理压力大，媳妇晚霞倒是挺豁达，经常安慰狗剩：“方方他爸爸，咱方方和圆圆都还小，咱有住的地方就行了，你不要太着急，咱家兄弟如果想要，就给他要去，等咱挣够了钱，再遇见合适的再说吧。”
　　 可是狗剩没肚量，什么事都搁在心里不说，生着闷气。他想这多年在叔叔家寄人篱下，婶婶把好的都给了弟弟，连父母留给自己的大院子也给了堂弟，从小什么都不敢争，活得真窝囊。他闷着闷着，就钻进牛角尖出不去了，趁着夜深人静喝了半瓶1605，撇下晚霞和俩孩子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至于为什么喝了半瓶，邻居都猜测，估计是太难喝了，凭他钻牛角的死性子，如果不是实在难以下咽，他一定会喝完的。大山和清香赶到的时候，狗剩已经入殓了，用的是狗剩奶奶的棺材。狗剩爷爷奶奶都九十多了，狗剩奶奶性子急，七十岁的时候，就让大儿子也就是狗剩他爹、找人把自己的棺材做好了 。她自个没用上，狗剩他爹用上了。到她九十大寿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提了要求，让孙子们找人给她做棺材，狗剩爹妈走得早，这几年多亏了爷爷奶奶疼爱，对奶奶提的要求，百依百顺。于是他用自己给人盖房子，挣的钱，给奶奶做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这次老太太又没用上，孙子狗剩给用着了。狗剩的爷爷拄着拐棍，敲打着地面，狠狠地说：“这次谁都不能再给老太婆张罗做棺材了，她都妨早死俩孩子了！等她死了，就把她软埋！”
　　 作为狗剩的本家、又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大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相当沉重的。尤其是看见狗剩留下的俩孩子，方方和圆圆，俩如花似玉的孩子大概是受了惊吓，一动不动的依偎在母亲晚霞的身边。晚霞的眼神空洞、绝望，她软绵绵地趴在狗剩的棺材旁，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大概她已心如死灰。竟失去了哭泣、流泪的力量。哀伤莫大于心死，此时此刻的晚霞，已经没有依附的支柱，她安静得让人害怕。此时此刻大山对狗剩，除了难受还多了怨恨，他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把孩子、媳妇就撇下不管了呢？晚霞才二十九岁，还是如花似玉的好年华，当初既然娶了人家姑娘，就得为人家负责到底，如今你狗剩撒手走了，你让人家晚霞怎么办？俩孩子怎么办？
　　 送狗剩出门那天，飘起了蒙蒙细雨，初春，乍暖还寒。送殡的队伍倒也浩浩荡荡，看殡的队伍不比送殡的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人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明知道这样子的场景，会招惹得自己眼泪不堪，可仍然会让自己的同情心、连同眼泪一起泛滥。晚霞身穿孝衣，上下通白，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儿一女，相伴她左右。她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紧咬嘴唇，眼含热泪，梨花带雨。两个孩子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父亲的离世让他们受了惊吓，他们生怕一个不小心，母亲就离开他们的世界，此时此刻母亲就是他们的天。此时的晚霞何尝不知道孩子的恐惧，所以她不愿意失声痛哭，那样自己倒是痛快了，两个孩子岂不是更加恐惧，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俩孩子何尝不是她的天？
　　 尽管如此，人们从晚霞悲苦无比的神情、绝望的眼泪里，还是读懂了无与伦比的悲伤，都开始为俩孩子的以后担心。人们觉得二十九岁且如花似玉、身材婀娜的晚霞，一定会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他们仿佛看见不久的将来，狗剩这对如花似玉的儿女，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瞬间看殡的人群，眼泪纵横，卷帕皆湿。大山心里一直翻江倒海，他还在回味狗剩离去的那个黎明，他做的那个梦，他其实并不迷信，可是他却把那个梦当作狗剩最后的托付。早上他就叮嘱媳妇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晚霞身边，看住俩孩子，媳妇清香是个特善良的女人，本身就沉浸在狗剩离去地悲伤中。她丈夫大山和狗剩要好，她和晚霞都属于那种很淡然、简单地女子，自然也很要好，此时此刻晚霞的不幸让清香时刻难过、担心着，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力量，能通过指尖传给晚霞。就是丈夫不叮嘱她，她也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晚霞。
　　 送走狗剩之后，晚霞没有表任何态度，开始闷声不响地带着俩孩子过日子。她没有表现出人们想象的悲苦，沉默几天后，把孩子打发到学校，开始像往常一样下地劳动。狗剩走后的日子，晚霞开始逐渐平静，她心里对狗剩的离开又恨又气，就为了一个空院子，丢了自己年轻的性命。简直不是男人所为，想自己当初无怨无悔嫁给狗剩，除了喜欢他认真的生活态度，还可怜他寄人篱下的处境。因为晚霞从小死了娘，跟着姑母生活到二十岁，虽然也和表姐妹一样生活、读书，可是寄人篱下的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明白。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狗剩因为心胸狭小做了短命人，她怨他自私、狭隘，害了她的一生。当叔叔和哭哭啼啼地婶婶，带着和狗剩争那片空院的堂弟，来给晚霞请罪、道歉的时候。她淡淡地对叔叔婶婶、堂弟说：“这不关别人的事，也怪不得弟弟，怪只怪，狗剩自己没肚量、钻牛角，如果他懂得感恩、责任、承诺，说什么都不会走这条路，所以怪不得别人。”
　　 春天即将过完，小麦开始扬花，田地里，人们争相给小麦灌溉面筋水。大山和清香把自己田地放在一边，帮晚霞浇地。大山把裤腿挽得高高的，扛着铁锨，赤着双脚踩在水里，在晚霞的田里挖掘，把高高的土岗用铁锨平端平，热得他只穿着背心，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清香回家给晚霞和大山下饺子了，清香说干力气活，首先得吃饱、吃好。她昨晚连夜剁了饺子馅，又起五更包好了饺子。晚霞也低着头，用铁锨疏通水路，细密地汗珠顺着她姣好的面颊，悄悄滚落，她抬头瞧瞧打量大山高大浑厚的背影，觉得心里暖暖地，她招呼一声：“大山哥，去歇会吧！”大山头也不回说：“我不累，你去歇歇吧。”
　　 清香提着一个大大地饭盒，在地头招呼大山和晚霞，大山赶紧跑到地头，打开饭盒，一口一个饺子，埋头吃起来。清香招呼晚霞也赶紧趁热吃，晚霞低头吃着清香做的饺子说：“清香姐姐包的饺子真好吃。”清香说好吃就多吃点，然后从的确良上衣的衣兜里，掏出手绢，细心地给大山擦汗，还娇嗔地说：“慢点吃，没人给你抢，别噎着，没个吃相，也不怕晚霞妹子笑话。”大山说，都是自家妹子，不笑。一阵风过来，吹动着路边白杨叶子，清香赶紧提醒大山穿上衬衫，当心风邪侵体。大山说都是庄稼人哪有恁娇贵，倒是晚霞妹子刚流那么多汗，小心感冒。
　　 晚上，清香把儿子哄儿子入睡，儿子都五岁了，还喜欢噙着清香的乳头入睡。清香生完儿子后，大山嫌她生孩子受罪，就没要二胎。清香的身材保持的跟少女似的，两个丰满的乳房也没有被儿子吃塌下去，反倒更加丰挺起来。大山特别迷恋清香，结婚六年了，还像新婚夫妻一样，每晚必相拥入眠。儿子入睡后，清香背对着大山，默不吭声，大山看着媳妇披散着长发，背对着自己不说话。大山凑近媳妇，闻闻她特有的体香，心里一热，身体开始胀起来。他亲吻着清香的耳垂，搁在平时清香一定会，转身给他热辣辣地回应。清香特别喜欢大山压在她身上，不能透气的感觉，大山的一双大手抚摸她的时候，她马上就有触电的感觉，在大山的身下，清香像个随时能燃烧地火球，她狂野、热烈的回应，和热辣辣地身子，时时让大山欲罢不能。
　　 可今晚任凭大山亲她、吻她、啄咬她，她都不回应，长长的睫毛下垂着，似乎有小点的碎泪花。大山赶紧问她：“媳妇儿，咋了，谁欺负你了？”清香撅着嘴巴说：“你，就你！”大山说我咋了，我啥时候欺负你了？清香开始哭出声音来：“谁让你当着我的面心疼晚霞了，还让她小心感冒。”大山不禁哈哈大笑：“媳妇，你真笑死我了，我的宝，我甜甜他娘，你咋恁喜欢吃酸呢，晚霞是咱兄弟的媳妇，孤儿寡母的，可不许小心眼，啊！”清香抚摸着大山粗粗的眉毛说：“我不管，反正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对我一个人好，终身只能和我一个人亲嘴儿。”大山应着：“嗯嗯嗯，知道了。”然后他呼吸越来越粗，飞快地褪去清香的衣裤，迫不及待地在清香的两座山上吸吮起来。
　　 其实清香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肠，她自己也挺心疼晚霞。晚霞和自己同一年结婚，女儿方方却比自己儿子大三岁，倒是她儿子圆圆和自己儿子甜甜同岁。记得晚霞生完儿子一年，还不见清香怀孕，晚霞比清香都着急。到处给她问偏方，还亲自给她熬中药，终于在方方两岁的时候，俩人同时怀孕了，两家的男孩子就差十多天。自从狗剩走后，清香和大山给儿子买东西都给晚霞家的方方捎一份。记得一次晚霞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偷偷拿着斧头学大人砍树，圆圆一个不小心碰到了甜甜的手。清香心疼的什么似的，也没责怪圆圆，倒是晚霞自己过意不去。
　　 夏天的麦子收完，大山和狗剩的堂弟，又帮忙把玉米播种了。晚霞心里边过意不去，去集上给堂弟两口子，和大山两口子，各买了一套衣裳。没花多少钱，就是个心意。清香只要了一套，大山那身，她死活不要，推让的久了，她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这辈子都不能让大山穿别的女人送的衣服。晚霞愣了一下，手慢慢缩回去了，半晌没再说一句话。这几次回娘家，哥嫂帮她张罗改嫁的事，她心里乱极了，这几天她思前想后，对哥嫂说，她不改嫁，但可以招个上门女婿，并且不许男方带男孩。
　　 晚霞招上门女婿的事，传开了，清香比谁都上心，到处托人给晚霞说媒。清香的同学的同学给介绍了一个，说男方的条件好，可是等见了面，晚霞的心凉了半截，男方还没有晚霞的个子高，脸却老得不成样。大山为此还批评清香，不要把不知底细的人介绍给晚霞，你那都是啥同学呀，非把一泡驴粪蛋夸成天鹅蛋，这不是坑人吗？清香本来挺内疚的，被大山一顿训，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了一股劲，对着大山就一阵猛抓。大山说你瞎闹个啥劲，好好的学啥泼妇，死蛤蟆你还想搅出三两香油啊！清香说我这不是一心为晚霞好吗？我又没见过男方，就听我同学夸了，我是故意的吗，我是故意的吗？大山是麦秸火脾气，上来就一阵，他发脾气的时候你要是忍住，过后怎么着都行，平常清香也没对丈夫这么发过火。她是个聪明女人，深知以强克钢，两败俱伤的道理，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她看见丈夫因为晚霞训斥自己，她心里特别不舒服，心底的火腾腾往上蹿。
　　 两口子就在晚霞眼皮底下打了一架，晚霞都气哭了，俩人才住手。不过从此以后，晚霞再也不敢让大山给她帮忙了，倒是大山一心惦记他和狗剩的交情，总是操心晚霞的家里、地里。清香快疯了，大山却觉得清香莫名其妙，他说晚霞是狗剩媳妇，就跟自己亲妹子差不多。清香说你狗剩兄弟已经死了，她指不定是谁媳妇了。有时候清香也觉得自己小心眼，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发火。又不能明着发，她快疯了，想着一出是一出。她让晚霞陪她去卫生院取环，她说得给大山生个女儿。
　　 大山是建筑队的头儿，晚霞想跟着大山去建筑队，清香更是坐卧不安。她更加着急给晚霞找对象。找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有太合适的，不是人家嫌晚霞有俩孩子，就是晚霞嫌人家条件太差，她内心不知怎么的，老是拿这些男人和大山比。没大山高，要么没大山帅，要么没大山脾气好、为人实在。当她意识到自己老拿这些人和大山比的时候，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觉得对不起清香，她决定下决心，赶紧招个上门女婿。
　　 终于晚霞的嫂子，娘家门口有个死了媳妇的男人，结婚五年也没生孩子，后来检查出来他有男性不孕症。她媳妇去年出了车祸。他听说晚霞想招上门女婿的事，就托晚霞的嫂子从中撮合。晚霞娘家人都觉得再合适不过，起码不为再生养发愁，没二心。晚霞纠结了几天，还是和那个男人见了一面人长得不错，个子也不低，可是没法和大山比。她心事重重地在清香、大山家门外徘徊。看见清香在洗衣服，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被倒垃圾的大山看见，赶紧招呼她进来：“晚霞妹子，在门口做什么，赶紧进家呀！”清香也赶紧让儿子甜甜给她座位。三人沉默了一会，晚霞打破僵局：“大山哥，清香嫂子，我相亲了，男方还不错，我感觉很合适，想定下来日子……”清香一下子开心起来，大山说，只要妹子觉得合适就行，内心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别为了孩子，太贬低身价。晚霞忽然觉得喉头打结，说不出一句话。清香说：晚霞妹子，咱家又快添新丁了，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晚霞说真替你们高兴……
　　 晚霞的婚事，没有操办，就是两家的老人吃了一顿饭。大山看着那个男人还算老实，就是不知道缺少点什么，总觉得内心不舒服，晚霞端起酒杯挨个敬酒，走到大山和清香眼跟前，说感谢哥哥嫂子这几年对他们孤儿寡母的照顾，感谢嫂子的贤惠，哥哥的实诚，然后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连同她的泪花一同咽下……此正是：人生宛如一杯酒，酸甜苦辣全都有；一饮而尽含热泪，万般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