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9章

　　28
　　过了正月初五，金枝给小军十一他们收拾了一番，让小军陪十一回娘家一趟。十一使小性儿，不想回，让金枝说了一顿，这才红着眼睛低着头不吭声了。
　　小军他们去了一星期，回来后的十一看上去兴高采烈地，应该和家人沟通得不错。这让金枝总算把揪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忙完春耕，小军开始和老汪商量开干锅店的事。这回老汪倒是没打折扣，不仅放手让小军干，而且还答应给小军出钱支持。但是小军却不要了，说自己手头的钱先用着，不够了再说。
　　十一生的是个丫头。这让老汪心里有点不高兴，可他没敢表现出来。金枝无所谓，丫头就丫头，长大了一样待人亲。再说了，农村可以生二胎，等过上几年，还可以再生一个。
　　城里，小军的干锅店做得也挺顺当的。老汪每天忙前跑后，把店里的采购给包了下来。这一块，也就他，给别人他是真不放心。店里小军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干脆雇了几个人，虽说开销是大了点，可从长远的发展来看，还是有必要的。
　　金枝家可说是双喜临门了。金枝说这叫守得云开见日月，可不，还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金枝的精气神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眉眼间盈着笑意，连走路也风快了许多。我就想不通了，这当了奶奶，每天多出来那么多的活儿，她怎么还那么乐呵呢？
　　孩子满月的时候，十一的娘家人上门来了。十一一见她妈，母女俩抱着哭了。金枝赶紧劝：“好好的，哭什么呀。你瞧孩子长得多招人喜爱，胖嘟嘟的，真好。”
　　出了十一的屋，两亲家母在外间说话。十一妈拉着金枝的手，那是真的道歉：“亲家母啊，你把十一照顾得没的说。当初，是我心眼小，怕十一上当受骗，所以才不同意这门亲的。要不是您，十一至今都还不认我这个妈呢！您大人大量，可别和我见怪啊！”
　　“这不都是一家人了吗？十一一个人嫁这么远到我们家，我可是把她当闺女待的。再说了，人到世上都是两层父母，我懂这个理。”金枝本来为人就大度，所以见十一妈那么说，赶紧就解释。
　　“是这样的，”十一妈有点不好意思，“十一上次回去说了，他们过得还可以。小军这孩子不但能吃苦，还有主见。这次来我也见了。小军这生意做得也挺红火，反正不是雇的有人吗？十一她妹妹初中毕业死活不上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这次来看她姐，干脆让她留下给你们帮忙，你看咋样？”
　　“这好啊！只是才初中毕业就不上了，会不会耽误了孩子呀！”金枝说。
　　“不会，那孩子就不是读书的料，”十一妈赶紧说。
　　“那没问题，把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不过，将来孩子要是在我们这找个婆家，您可别怪我啊，亲家母？”金枝笑着说。
　　“只要是您给俺闺女看上的婆家，那绝对差不了，我放心，放心。”
　　
　　金枝给孙女儿起了小名叫豆豆，大名让小军他们自个起。
　　豆豆过了满月，十一妈就走了，把十一的妹妹留在了小军的店里。
　　金枝有了营生。除了做饭做家务外，就是帮十一带孩子。遇上天气好的时候，金枝就抱孩子到院里去，老孙婆老远一看见豆豆，就伸长了脖子，伸出一只胳膊要。金枝只是把孩子抱过去给老孙婆看看，哪儿舍得真把豆豆给她抱，万一给摔了就不得了了。
　　29
　　老孙婆自从出院以后，就彻底告别了以前的生活方式。
　　老孙婆除了听墙根这一强项外，顺手牵羊也是夏柳村无可匹敌的。只是因为听墙根的过于强大才使得她的小偷小摸稍显逊色。老孙婆从嫁到夏柳村开始，整个村子就成了老孙婆的战场。她什么时候下地胳膊肘都挎个篮子，回来时篮子从来都不会空。刚长成的韭菜蒜苗，树上的桃子苹果，掐的流水儿的嫩玉米棒子，甚至是从地里挖出的带泥的花生、红薯，等等，遇上什么装什么，啥子顺手拿啥子。但所有的都不是她自家地里的东西，统统是从别人家的顺手牵来的。农村人都实诚，地里出产的东西也不很计较，偶尔缺了少了也无所谓。但老孙婆天天如此，几乎家家户户都被她光顾过，而且不止一回两回，于是大家背后议论的就多了。有伶牙利嘴不吃亏的，就在自家田间地头或房前屋后看见老孙婆经过的时候指桑骂槐，老孙婆却表现出极好的态度来，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任你翻江倒海我自岿然不动。终于有一天，住在丁字口的老薛婆娘忍不住了，她家和老孙家是地邻，所以也就成了老孙婆光顾的重灾区。她们俩各自站在自家地里，开始了夏柳村最厉害的一次对骂。老薛家的刚开始是不指名的骂。老孙婆跟聋了似的，只管自己在地里忙活，谁知道老薛家的正骂得起劲，就看见老孙婆将自家地里的豆子薅了一把过去，当下气得老薛家的破口大骂：“好你个死胖子，偷人还明目张胆。”老孙婆毫不示弱：“我偷谁啦，偷你家汉子啦？你个烂婆娘，你才偷人呢!”好戏开锣，在两个女人的战争中，周围的人都默契地保持一致——专心地旁听绝不上前拉架。
　　结果是，老薛家的终究没有敌得过老孙婆的那张不断喷出毒液的嘴，气急交加之下，老薛家的冲上前将仍然叉着腰大骂特骂的老孙婆推了个四脚朝天。老孙婆冷不防吃了这个亏，岂能干休，从地上爬起来就和老薛家的打成了一团。老孙婆嘴上功夫厉害，可打架就差远了。而且女人打架不外乎就是推搡抓挠揪，老薛家的个头本来就高，加上常年在地里劳作，老孙婆矮胖的身子哪是她的价钱？三下五除二，老孙婆的脸上就挂了花，几跤摔下来，老孙婆披头散发，衣服也被扯烂了。老孙婆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可打又打不过，正好不远的地头有眼浇地的机井，她便作势要跳井，不活了。老薛家的就冷笑说：“你跳啊，你真淹死了我给你家老孙再介绍个好的，也顺便给咱夏柳村除了一害人精。”周围人看看闹大了，这才上前将老孙婆拉走。
　　老孙婆虽然和老薛家的干仗吃了亏，可一点也不耽误她早晚下地里时捎带偷老薛家的庄稼。老薛家的总不能老守在地头，只能自认倒霉。至于和老孙婆住近些的邻居，那就更是苦不堪言了。老孙婆顾忌我，不敢拿老汪家的东西，但哑巴家的东西，只要没有锁在屋里头，那就任老孙婆早早晚晚地看上什么拿什么，小到烧火用的玉米杆，大到忘记收回屋的镢头锨把，她都能看上。不过哑巴虽然说不出话，却很仔细，每天都早早将自家的东西，包括灶台上用的火柴都收拾进屋里，老孙婆很难从哑巴那儿摸到什么东西。所以，老孙婆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晚上去别家听墙根时，顺便捎带往回揣摩点东西。
　　小柄子好打牌，农闲时候经常晚上在家设牌场，邀人去玩。夏天还好，为了凉快，院子里拉出个100瓦的大灯泡照明，老孙婆也就是在旁边看看热闹。到了冬天，牌场在屋里。老孙婆早晚从小柄子家出来，经过他们家的大门楼时，顺手便抄两块小柄子堆放在门楼下用来取暖的煤球带走。后来时间长了，小柄子的媳妇儿感觉不太对，那煤球的数量也下得太快了。于是便长了个心眼，老孙婆再走的时候，她便悄悄跟在后面，于是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测。出于面子，她没吭声，从那以后，老孙婆每次从她家串门离开，她都一直将老孙婆送出门外，转身关了门才算完。
　　梁子的媳妇儿小玲讲过一个典故，说有天早上，她刚给孩子穿好衣服，就听见老孙婆在院子里喊她：“小玲，还没起来呢？”她在屋里应声：“没呢，你有事吗？婶儿。”她应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窗户跟前。透过玻璃窗，她看见老孙婆就站在她家的玉谷架底下，拽一穗玉谷夹在胳肢窝下，再拽一穗玉谷夹在胳肢窝下。一边拽，一边扭转了脸朝她屋里说：“就是，孩子小，多睡会，不着急起。”小玲“哗啦”一声将窗户开开，对老孙婆喊：“婶儿，你在玉谷架下干啥？”老孙婆吓一跳，咯吱窝的玉谷穗子就给掉地下了。老孙婆真行，弯腰从地上把玉谷穗子捡起来，一边大大方方往外走，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你家玉米架下掉了几穗玉米，我捡起来了。”硬是在小玲眼皮子下将那玉米穗子夹在胳肢窝里拿走了。气得小玲一提起这事就骂老孙婆不得好死。
　　每年夏秋两季，收了粮食，总得摊在场上晒上几天，干得差不多了才能入库。本来晚上是不用看的。但后来就发现，老孙婆夜里听墙根回来，从白天晾晒的粮食旁边经过，直接就用搭在肩上的布袋，盛上大半布袋粮食扛上就走了。恰好有次被一半夜从牌场回家的人给瞧见了，结果就给说出来了。没办法，谁也经不住这么整的，干脆，要么晚上打个地铺睡在粮食堆边，要么将粮食收了第二天再拉出来。
　　村里人对老孙婆的恶习简直是深恶痛绝，但也拿她没辙，时间长了，渐渐也对老孙婆没脾气了，随她吧，只能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老孙婆的这场病而全部消失。
　　从医院里回来的老孙婆，再也不能挽着篮子到山间地头随意采摘蔬菜瓜果了，再也不能随意自如地到前村后寨的人家窗户外头去听墙根了，再也不能从东家串到西家扯闲话说瞎话了。曾经几十年占据了她生活中很大一部分的内容，一下子，全没有了。
　　老孙因了婆娘的病，不得已给单位请了长假回来照顾她。一边刚经历丧女之痛，一边又要服侍偏瘫的老婆，老孙的日子可想而知。每天除了伺候她的三顿饭，就是陪着她练习走路。老孙婆太胖，还没走几步就累得不行了，要坐下歇息。这一屁股坐下去，老孙想叫再起来就难上加难。他得跟哄孩子似的哄她，实在不行了还得跟吆喝孩子一样的训她。往往老孙一训，老孙婆就张开大嘴，像原先哑巴那样哇哇大哭，哭得鼻涕口水弄一脸。于是金枝就出来劝，这边劝劝老孙，那边哄哄老孙婆。
　　不过半年下来，由于老孙的精心照料，老孙婆恢复得还不错，虽说不能像从前那样生龙活虎了，但可以勉强拄着拐杖自己到院子里或者大门口附近去走走。走累了，老孙就在她身后放一张藤椅，让她坐会儿。老孙婆最喜欢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大队部旁的药铺门口，一个是村头的老榆树下。因为这两处是村里最热闹的所在，她只管仰起脸看人家说话，听得高兴了，嘴巴张的老大，流出来的口水明晃晃的能一直淌到她上衣的前襟上。时间久了，老孙婆的衣服的前怀那里就变得脏兮兮硬邦邦的。老孙干脆给她在下巴底下像婴儿一样系了个护垫，虽然实用，但却让老孙婆看上去显得傻了许多。
　　老孙婆这样子，金枝宠得跟宝贝疙瘩一样的孙女儿豆豆，哪儿舍得让老孙婆抱一下呢？老孙婆一看见豆豆，就伸出胳膊“呜哩哇啦”地喊着，满是期待地眼神看着金枝。尽管这样，金枝仍然只让她看看怀中的豆豆。老孙婆看得急了，可能是想起自家闺女兰花，就常常扯着嗓子哭。遇到这情景，金枝就赶紧叹着气将豆豆抱走，怕她吓着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