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六十年代，国民经济一片萧条，每个百姓都挣扎在极度的贫困线上。一件衣服老大穿罢，再留给老二，老二穿罢才留给老三穿，冬夏几乎就一件贴身的褂子。那种凄惨对于我们这些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来说，好似天方夜谭。但确实发生在我的祖父，父辈的身上。我不止一次地听父母亲讲述过去的事情，但母亲的经历让我听起来格外地辛酸，也更加敬重我母亲的为人。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外祖父时任公社的文书兼大队书记，整日奔波在外，有时好几天都回不了一次家。外祖母系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因其父惜才，将十八岁的外祖母嫁给了三十岁的外祖父。外祖母的一双三寸金莲，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挑水干活，且独自抚养着八个儿女，辛苦自是可想而知。
　　 母亲居长，生性顽皮好动，成天带着一帮弟弟妹妹们疯野，自然也帮了不少外祖母的忙。譬如：挑水，距二里多的泉池里去挑水，甩两个大木桶在歪歪斜斜的山路上担水，对于小脚的外祖母来说，真的是一场灾难，碰上雨雪天，经常是桶翻人摔，惨不忍睹。可是在母亲眼里却是外出的机会，和大舅一人拿根棍，一人提桶，一路杀杀打打总能把缸倒满。再譬如搜索庄稼收完后的余粮，那是母亲最拿手的，领着弟弟妹妹们掏土豆，溜红薯，拾麦穗，回来时每个人都弄成了泥猴子。不过，一天下来总有些收获，小小的肚兜，衣襟里总能滚落出一些东西来，不至于饿扁了肚子。幸运的时候，还掏出一窝鸟蛋来改善生活。
　　 在母亲十五岁那年，正值文化大革命爆发。外祖父因直述食堂管理员中任保管的保管员私自克扣百姓粮食而得罪了顶头上司，以参过国民党的兵，娶了地主家的小姐，政治路线不清为由进行调查，最后硬把贪污的帽子扣给了外祖父，逼其退还。（虽然后来给外祖父平反，甄别，但外祖父已含冤而死多年。）可怜我的外祖父一生正直，两袖清风，拿什么来还他们所说的亏空。好在他平时人缘极好，又经常力所能及的帮助别人。大家你帮我凑，再加上母亲的彩礼钱，才算平息了此事。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种景况下嫁进了祖父家。父亲兄妹十一人，人口众多，而在那个按劳力分配的年代里，祖父家劳动力极少，三个姑姑已出嫁，父亲居四，剩下弟弟妹妹都年幼干不了重活，挣不上工分。分得的粮食不到年底就已基本亏空，祖父脾气暴躁，每个孩子做事都小心翼翼，害怕触了霉头。祖母小脚，干不了重活，就在家缝缝补补照顾孩子们。祖父当大队长，农活不沾边，父亲在本地的供销社，早出晚归。家里的重担都压在我母亲瘦小的肩膀上。凭着她单薄的身板，硬撑起了一个家。直到现在回忆起来，父亲还是忍不住替母亲洒下一捧辛酸的泪水。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日子。我母亲还光着脚，穿一身单薄的衣服在生产队里拉土粪挣工分，这项任务在队里记最高的工分，也最费体力。过早的重负荷体力劳动使得母亲的发育线停在了一米五的身高，直到十九岁那年生了我姐姐后，足足长到了一米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矮小瘦弱的母亲拉着架子车，人比车高不了多少，可每次下来总是挣得最多的公分。回到家，还有祖父分派的干不完的家务活，常常来不及吃完饭，就又顶着上工的哨声去挣工分。生活如此艰难，母亲却毫无怨言，任劳任怨地撑着那片天。看着母亲冻肿的脚丫，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沒办法帮助母亲。每个月仅有的工资都让我祖父提前预支干净，一个子儿也沒给父亲留下。无奈之下，下班之后偷偷地打点零工，希望攒点小钱给母亲买件衣服，买双袜子穿。在那个年代，一双三块钱的尼龙袜子需要加多少的班才可以挣到？父亲眼里闪现着泪花。
　　 终于攒了八块钱，父亲悄悄地放在了一个小匣子里，再攒够两块就可以给母亲添一件锦纶衫了，大队里有好几个女人都有，天蓝蓝的颜色，光滑厚实的面料，父亲很早以前就留意了。那天，父亲兴冲冲地开匣取钱，这几日挣的零工钱加上原来的八块凑够买衣服，袜子的钱了。
　　 “见鬼了！”父亲重重地跌坐在了炕上。匣子里的钱不翼而飞。而这事只有他一人知道。父亲心事忡忡，凭着对母亲的了解她是绝对不会私自拿钱的。莫非……前几天刚好大舅来看望母亲，难道是他？不会，父亲又否决了。大舅秉性耿直，决不会是他。父亲陷入了沉思。
　　 母亲下工回来，意外地发现父亲还逗留在家里，显得闷闷不乐。面对母亲的询问，父亲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事。
　　 “不可能啊！前天你走后我悄悄看了一眼，还在呀！”母亲忿忿地说。她是因为看见父亲背着她藏钱，心里很不是滋味。
　　 “怎么，你竟然知道？”父亲显得很惊讶。
　　 “是，我是看你鬼鬼祟祟的背着我放东西，气不过看了看，也数了数，刚好八块，但我没动你钱，而且钥匙我也给你放在了原地。”
　　 “幽兰，你知道吗？那是我为你攒的，我想给你买双袜子，买件衣服的。”父亲痛心疾首，他断定那八块钱是母亲悄悄地接济了娘家。
　　 “哎！是不是……”母亲突然想起，前天小姑姑穿了一双崭新的尼纶袜子，说是三姑姑给买的。但无凭无据，如果真是小姑拿的，这件事祖父祖母不可能不知晓的。
　　 “反正我没拿。”母亲很委屈，可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过了两月，大舅来看母亲，抱着一只生蛋的母鸡，说是外祖母让母亲换点零化钱，买双袜子穿。母亲的脚已冻烂了，好多地方已溃破流脓。是大舅回去告诉外祖母的。一贫如洗的外祖母亳无办法，只好把她娘家送的唯一的一只鸡送给了母亲，好让母亲度过难关。父亲对于大舅的到来显得不冷不热，那八块钱成了他挥不去的心病。
　　 母亲并没有拿鸡去换零花钱，她用鸡蛋换得了一双袜子后，就把鸡送给了祖父，让祖父吃蛋补补身体。祖父大感意外，最终还是收下了母亲的鸡。待母亲自是比以往不同。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中国的经济已渐复苏，我们家也早已分开另过。按理说，凭着我母亲的勤劳精明，日子已过得不太寒酸。父亲凭着自学的能力在建筑工地上当技术员，绘图工，待遇自是不错的。生活终归待母亲不薄。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我是全村子里唯一一个穿漂亮裙子，健美裤的女孩儿。父亲每次回家，总有漂亮的礼物或是点心之类食品带给我们。可惜，好景不长，母亲患了急性肝炎，需住院治疗。沒等母亲完全康复，祖母也因中期肠癌住院，长达40多天。全部的费用皆有我父亲承担。花光了全部的家底，还向包工头预支了来年的工钱。母亲被逼迫出院，在家休养。日子可谓雪上加霜。尽管如此，在母亲病好些的时候，还不忘去看望祖父祖母，变着花样给弄些好吃的给祖母。祖父大受感动，常常在父亲面前称赞母亲的贤惠大度，说父亲有福气，娶了一个好媳妇。
　　 祖母出院了，好多人都知道祖母死里逃生，都跑到村口去迎接。我隐约记得，当父亲把年迈的祖母搀进家中，一眼看到等候在家里的母亲时，祖母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抓住母亲的手，直说对不起我母亲。那哭声包含了多少对母亲的感激，也包含了多少无奈的辛酸。若不是母亲贤惠，把治疗的机会让给了祖母，祖母怎能死里逃生，重返家园呢！
　　 三年后，祖母旧病复发，医治无效。在卧床不起的两个多月里，喂饭，换洗衣服都是母亲贴身伺候在身边。祖母常常握住母亲的手，感动得泣不成声，说是六个亲女儿都沒有一个像母亲这样孝顺的。母亲总是报之憨憨的一笑：照顾您是应该的，我一直把您当成我亲娘。
　　 祖母越来越越瘦，生命终于走到了终点。那天，当村子里第一声鸡儿叫响的时候，祖母已呼吸困难，复杂的眼神看着身边的小姑，拉着母亲的手说，平生沒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就对不起你一个人……话沒说完，就溘然长逝，留下小姑姑在身边哭得痛不欲生。
　　 同年秋天，祖父冠心病爆发，自知时日不多的祖父，打电话将父亲从新疆召回。晚上执意将父亲留宿在了身边。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真的鬼魂的存在，但是一直不信鬼神传说的父亲，却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最初坚持的无神论观点。父亲说：祖父临走的那个晚上，房顶忽然发生巨响，像炸雷滚过。祖父老泪纵横告诉父亲，他知道小姑曾偷拿过父亲的八块钱，但是他沒敢说，怕母亲嚷嚷出去，坏了小姑的名声，嫁不出去。祖父最后说，其实凭母亲的聪明早就应该想到了的，但是她选择了沉默，竟然不声不响地背负了二十年的黑锅。这是我多年的心病，想到就心痛，愧得发慌，今天说出了，我也就放下了，我可以轻松地去见我的祖宗了。当第三声巨响在祖父头顶响起时，祖父叫着一个已故的老者的名字，说等等我，便撒手西归了。
　　 二十年前的冤案终于揭开了真相。父亲百感交集，愧疚万分，说不该胡乱猜疑我母亲。母亲显得很平静，她说她早就知道了，当祖母住院回来，握着她双手放声大哭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就确定了。每个人包括父亲在內，都以为祖母是感激母亲的贤惠，善良。
　　 只有母亲懂得祖母的哭声里包含着多少悔恨和愧疚。母亲说她早已不在乎这件事情了，她理解祖父祖母的心情，以当时的条件，环境，祖父祖母没有多余的选择。她也早已原谅了小姑姑，只是祖父祖母自始之终放不下。
　　 末了，母亲感叹说：生前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做人千万不要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否则你一辈子都会得不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