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选择回到C城，因为它曾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乡？可维系自己血脉的两位老人已经去世，我也早已在另一个城市生根发芽，可以说，这个城市留给我的只有那隐隐的伤痛，难道我还要重新走回那段被遗忘的时光，揭开尘封了30年的前尘往事，裸露自己那陈旧的伤痕，看到从中又一次渗出丝丝的血来？
　　 我不能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答案。可是我还是在病退后，不顾妻子的竭力反对，坚定地回到了这个依偎在太行山脉怀抱里的上党老城，而且，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还要求女儿大学毕业后，来这个城市里应聘工作，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儿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为女儿的乖巧懂事感到欣慰，其实，她出生在A市，在A市长大，对C市没有多少印象。但她业已长大，知道用行动来表示对父亲的尊重和爱了，而且不问为什么。这让我内心不由对女儿生出许多的愧疚和感激来。
　　 这是一个秋意阑珊的季节。北方的秋天总是带着些许寒意的，独自走在萧瑟的夜色里，迎面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赶忙裹紧了风衣。路旁，几片还带着绿意的叶子在秋风的吹拂下，打着旋从树枝上恋恋不舍地飘下，可还是不甘心地带着飒飒的声音，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游荡，就如一个个神出鬼没的幽灵般，在努力寻觅着曾经在枝头的绿色之梦，看来，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不能够回到原点。
　　 尽管夜色越来越深，气候凛冽地让人受不了，但我还是想在这环境里漫步，试着去感受，30多年前我可爱的贞贞是如何在这萧瑟秋夜中挨过，我要用我的身体来替代心灵，接受多年来灵魂深处对自己的拷问。
　　 是啊，也是这么一个深秋的夜晚，我狠心地把脱光衣服，钻进我被窝的贞贞拖下床，而且粗暴地推出门外，把她的衣服扔到她面前，最后送给她一句恶毒的话，你就像你妈一样淫荡，不要脸！滚！！！
　　 然后，门被我重重地关上，把我和她隔在两个世界。我听到门外贞贞压抑的哭声，是那样的凄绝和惨裂。我的心像是被撕扯成无数个碎片，为自己的决绝和狠心，很想冲出去把可怜的贞贞搂进怀里，吻干她脸上委屈的泪水。但我很快打消了这种念头，而是靠着门无力地出溜到地上，把手插进自己的发间，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呜呜地哭了起来。
　　 原谅我，贞贞，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我就是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一场丑陋的画面，接受不了你的妈妈和我的父亲在一起的那种暧昧，那是对我母亲最大的欺骗，我不能容忍，不能容忍妈妈最亲爱的丈夫和朋友的妻子，背着她做出这么卑鄙下流的事来，因为，我是那样深爱着我的妈妈！
　　 一想起妈妈，我的心不由得一缩，像是被一根绳子牵扯着那么地疼痛。
　　 我的妈妈在生下我不久，正赶上“六二”压的大潮，就不得不带着我回到了爸爸的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是一个距离C市有100多里地的偏僻小山村，妈妈在那里先后又生下了弟弟和大妹，小妹。
　　 那时候的生活很清苦，几乎饭都吃不饱，天天感觉肚子饿。在C市工作的爸爸很少回家，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两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和四个尚无劳动能力而只知道抢着吃饭的孩子，妈妈的辛苦可想而知。
　　 我只记得妈妈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去大队地里上工回来就是烧火做饭，等我们吃饭时，她就端着碗站在炉台边匆匆扒拉几口，然后就去烧猪食，喂猪，去树林地拾柴禾，去野地里挖野菜。晚上，还要在微弱的油灯下做针线，纳鞋底，给全家人做鞋子。每次睡醒一觉，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妈妈还在那里飞针走线，心里既温暖又心疼，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好替妈妈多干活，让妈妈歇息一下。
　　 可我刚长到12岁，就被爸爸带到C城来读书了，好长时间才能跟着爸爸回老家一趟。每次回家，看到妈妈粗糙黧黑的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沾满灰尘的头上又多出几根白发，我就心疼得想掉眼泪。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读书，等工作了，就接妈妈到城里来享福，不再让她在农村受罪。
　　 每次，我和爸爸回家都要住上一晚，而这一晚，是妈妈最幸福的日子。
　　 妈妈早早洗完锅，把我们兄妹几个安排睡下，就打一盆热水，在爸爸面前蹲下，脱去爸爸的鞋袜，给爸爸泡脚，还用自己的手在爸爸的脚上细心地搓揉。爸爸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微闭着眼睛，心安理得地接受妈妈的伺候，有时还会发出轻微的鼾声。
　　 趴在枕头上，看着父母被油灯的光晕照射在墙上的剪影，一股温馨的气氛充塞着这小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想，等我长大了，娶的老婆一定要像妈妈一样贤惠，温柔，也一定愿意给我做任何事情，自然，包括洗脚把我洗睡着了。
　　 那时候的农村，大人孩子都睡在一铺大炕上。
　　 夜半醒来，借着窗户纸透进的朦胧月光，我看到父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父亲附在母亲的身上，就像驾着一艘小船那样，慢慢地摇着，摇着……我甚至听到妈妈压抑的呻吟和爸爸厚重的喘息。妈妈的呻吟中透出无比的欢快和喜悦，爸爸的喘息中洋溢着激情和疼惜。我小小的心也随着这美妙的和谐之音，一会儿冲上浪尖巅峰，一会儿跌入深深谷底……
　　 尽管那时候很小，不懂得男欢女爱的滋味，但我想，一个女人，每天披星戴月地在田间地头劳作，她的生活辛苦繁杂而了无情趣，无情岁月又早早地夺去了她的青春年华，而这难得的一晚，大概应是母亲生命中最快乐的享受吧。
　　 我跟随爸爸在C城读书，一晃就是六年，期间，我和一个女孩子渐渐走近。她是爸爸老战友的女儿，和我同龄，而且就在一个班里读书，她就是贞贞。
　　 我爸爸和她爸爸复员后，一起分在C市的轴承厂上班，他们几乎好成了一个人似的，我和爸爸一周有三四天在贞贞家里吃饭。
　　 贞贞的妈妈是市歌舞团的演员，这是一个和妈妈完全不同的城里女人。美玉一样白净的鹅蛋脸上，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精心描画的眉毛弯弯流转，一张涂抹着口红的樱桃小嘴性感滋润。她的衣服总是纤尘不染地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女人的风韵体态。身上时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她不但人长得漂亮，饭也做的特别好吃。
　　 尽管我经常吃她做的饭，但心里和她有种天然的隔膜，特别是看到爸爸看她时的眼神，就像有一股火苗在忽忽燃烧，火辣辣地烤疼了我的神经末梢，骨子里，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贞贞的爸爸妈妈也许没有儿子的缘故，都对我特别好。在饭桌上，他们甚至经常和爸爸开玩笑说，等我长大了就给他们做上门女婿。那时候，我和贞贞听到这话，都羞红了脸，偷偷看对方一眼，然后匆匆地把目光移开，可小小的心里就像有头小鹿在撞，咚咚地跳个不停。
　　 有一次，我去找贞贞问作业，她不在，就去她书包里翻找，当我找到一个绿色封皮的本子时，以为是笔记本，就打开来看，却看到是几篇日记，而且上面大都写有我的名字，有一篇居然这样写着：我长大了到底要不要嫁给林华啊？
　　 看到这行字，我的脸不由得发起烧来，像自己做了小偷似的紧张，赶忙合住本子，扭头匆匆回到爸爸的宿舍，那晚我第一次失眠了，眼前老是晃动着贞贞甜美的笑容。
　　 贞贞长得像她妈妈一样漂亮，但不同的是，她就像天边那朵白云，纯洁美丽，就像山涧里流淌出的一泓泉水，甘甜清澈，和她在一起，生活就会阳光普照，温暖和煦，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贞贞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相反见面说话时有点拘谨起来。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的心事，我们相互爱慕着，那种感觉是那样的微妙和纯洁，揉不得一丝杂质。
　　 可贞贞的爸爸却在我们上高三时，在厂子里出了事故去世了。那段时间，我和爸爸除了不在她们家睡觉，几乎天天在她们家进出，默默陪伴着这对可怜的母女。妈妈也特地从老家赶来陪着贞贞的妈妈住了几天。要回去时，一直嘱咐我和爸多去那边照顾，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就像天塌了一般，大妹子挺不容易啊。妈妈这样对爸爸说。
　　 看着贞贞黯然的眼神和日渐憔悴的模样，我好心疼。但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一次下晚自习后，我送她回家，到家门口时，她停下来，忽然就偎在我的怀里抽泣起来。
　　 看着梨花带雨的贞贞哭成了泪人一般，我既心疼又怜爱，忍不住轻轻地环住她娇嫩的腰身。
　　 她抽抽噎噎地说，林华哥，我没有爸爸了，再没有人管我和妈妈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我用手拭去贞贞脸上的泪水，把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温柔地说，不怕，贞贞，有我呢，我会一生一世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相信我！
　　 听到这话，贞贞更加贴紧了我的胸膛，我们在透着早春寒凉的夜晚紧紧拥抱，用温暖传递着彼此的爱意，一轮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天空，将如水的月色泼洒在我们年轻的身上，在这激烈的拥抱中，我稚嫩的心不禁狂跳不已，同时感受到贞贞娇柔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这时候，随着一声门响，爸爸从贞贞家里走了出来，抱在一起的我俩赶忙分开，贞贞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的的头发，轻轻叫了声叔叔，就低着头回屋里去了。我紧张地看着爸爸，以为一向严厉的他要训斥我，可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就同我一起回家了。
　　 从此以后，我和贞贞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好像被捅破了，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神也热烈起来，而且不再避讳。初恋是激情而美好的，我们沉醉在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爱恋中，美好着，浪漫着，恋爱的滋味，好美！
　　 我们相互约定，都要考上北大中文系，我做诗人，她当作家！为着这个光辉的理想，我们在学习上相互鼓励着，鞭策着！
　　 眼看就要考试了，那晚，贞贞没来学校，我去给贞贞送考号。走到她家门口，我用贞贞以前给我的一把房门钥匙，打开了她家的门。可当我走进去时，却被房间里的情景惊呆了，我从贞贞妈妈打开着的卧室门里看到，我的爸爸正和贞贞妈妈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
　　 那种场景和画面深深地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宁愿当时自己是瞎子，看不到这丑恶的一幕，它深深地刺疼了我，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痕，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来，还是那么的让我伤痛！
　　 他们看到突然出现在家里的我，也惊得呆在了哪里，一动不动。
　　 你们真卑鄙！不要脸！我大叫一声，扭头冲出了那间曾给我带来无限温馨的小屋，飞奔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就像一头迷失了方向的小羊，在这个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就有大雨倾盆而下，顷刻浇透了我的身体，而我的心也在这大雨中流着伤痛的泪。
　　 仰起头来，任雨水恣意摔打着我扭曲的脸，继而，我忍不住放声哀嚎起来，十几年来，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轰然坍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丑陋扭曲的脸，他和贞贞妈妈那张狐媚的脸交互重叠着，就像两个魔怪，在我的眼前露出瘆人的狞笑……
　　 当我醒来时，是在医院里打着点滴，身上火烧似的难受，喉咙也疼得说不出话来。贞贞和爸爸站在床前，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看到他们，我的心又一次疼了起来，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扭向了一边……
　　 当我退了烧，急性肺炎好转起来时，高考已经结束好几天了。
　　 爸爸也许不好意思面对我，在我出院后，就告了一段时间假，回老家去了，把我一人留在了他的宿舍。这期间，贞贞来过好几次，都被我冷言冷语地赶了出去。有一次她流着泪说，林华哥，大人们之间的事，我说不清楚，可这不是我的错啊。
　　 那天晚上，为了唤起我对她的爱，她居然脱光了衣服，钻进了我的被子里，可是，当我看到她娇美的少女体态时，不但没有感动，反而想起了那晚我的父亲和她的母亲赤身裸体在床上的情景，我觉得一阵眩晕，恶心，接着血往上涌，气愤地把她赶出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慢平静下来，当我听到外面在寒风中瑟瑟作响的树叶时，想到了被我赶出房门的贞贞。而我打开了门时，随着一股冷风的进入，却不见了贞贞的踪影。
　　 茫然地站在萧瑟的秋风里，我知道，我的初恋没有了，我从此永远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女子。
　　 后来，我居然很快结婚了。妻子是我中学时的一个女同学，虽然模样平平，但家境很好。她说一直偷偷爱慕我的人品和才华，只要我和她结婚后就可以跟着她去A市生活工作，因为她的姐夫在A市做市委书记。我也正想离开这个让我痛苦不堪，伤痕累累的城市。于是就答应和她结婚，一起离开了C城。
　　 因为，到了A城后，工作，生活所有的一切都依赖于妻子的姐夫，所以，我在妻子面前总是少了一些男子汉的气概，多了一些低三下四的逢迎。渐渐地我没有了青春时期的浪漫激情，变得越来越唯唯诺诺，没有自信，和妻子的感情也没有那种如胶似漆的感觉，总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我也曾想逾越这种鸿沟，可总未如愿。后来女儿的出生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喜悦，随着新生命的降临，我那频临绝望的心也渐渐地滋生出一丝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