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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雀巢散文】地主


作者:竹林子 秀才,2186.0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50发表时间:2014-10-14 00:06:04
摘要:我的祖上是一个大家族,据老辈人说,同宗出五服的另一枝人根义老弟兄俩,原本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殷实人家,因解放初期土地改革中划为地主成分,从此被扫地出门,接受贫下中农管制几十年,最终成了绝户头。

我的祖上是一个大家族,据老辈人说,同宗出五服的另一枝人根义老弟兄俩,原本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殷实人家,因解放初期土地改革中划为地主成分,从此被扫地出门,接受贫下中农管制几十年,最终成了绝户头。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根义比我爷爷高出一辈,一直在生产队的菜园里负责种菜,是个穿衣打扮干干净净的白胡子老头,走路低眉顺眼,说话慢条斯理,从不与街坊争论是非。他的同胞兄弟根来,不知道天生就有病,还是后天害病落下的后遗症,两条腿打软老是站不直,走路一颤一颤的,连说话的声音也像太监一样,结结巴巴拖着颤悠悠的尾音。因此,街坊们都叫他“老软”。打光棍的根来头戴地主帽子,却很少挨批斗,被生产队派去喂猪喂牲口,还负责清理各家各户茅厕缸里的屎尿,用大粪桶挑到野外掺黄土做发酵肥料。相比之下,他的侄子合心就难逃厄运,文革期间经常被大队的民兵绳捆索绑拉去游街示众,精神和肉体经受双重折磨,虽心生恼恨却不敢言语。
   清末民国年间,我们家拥有一顷多地,老少40多口人在一个锅里吃饭,家里还请私塾先生开办过学馆。后因“窝里斗”卷入一场人命官司,家道破落之际,又遭遇1938年蒋介石扒开黄河口,遂成流离失所难民。根义家人口不多,是乡下那种比较会过日子的人家,平常从吃饭穿衣花销中紧手,靠日积月累省吃俭用积攒下钱,便去置买土地,流水的日子慢打发。新中国成立之初,他们家刚好有几十亩土地,一年四季靠自身出力耕种,农忙时节雇用短工,并无放高利贷剥削穷苦人的劣迹。工作队进村搞土改划分阶级成分时,由于我们村地处黄泛区腹地,原有的土地房屋大多被黄河水冲毁,一时间难分穷富。基于这种现状,工作队制定出划分阶级成分标准,依据“发水前三年,发水后三年”各户的生活状况定成分,根义家便首当其冲成为村里的地主。那年月戴上“高帽子”,厄运从此开始,他们先是被扫地出门,勒令从西岗的青砖宅院内搬出来,在街北头搭起三间土坯草屋居住。紧接着,家里才过门的儿媳妇怀揣六甲便香消玉殒了。
   根义老两口膝下就合心一个独生子,幼年无专人看管,大冬天裹被窝里怕冷,搁火堆里烧一块热砖放在脚头,结果热砖引燃铺盖,合心的一只脚被火烧变了形,五根脚趾头像蝎子爪一样卷翻在脚背上,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在他们家日子过得殷实,后街一个小户人家将闺女许配给他,盼望着过门不愁吃不愁喝。那闺女生得面如桃花,性情温和,却红颜薄命,过门没多久就遇上土改划成分。家庭戴上坏分子帽子,合心不服气,如此一闹腾,即刻被定为“反攻倒算”典型,五花大绑拉去游街示众。女人家脸皮薄,哪受得了当地主婆的坏名声,一口气闷在心里,忧郁成疾,不吃不喝,很快就失了人形。合心爷儿俩用独轮车推着媳妇到处寻医问药,都无济于事,眼看胎儿快降生了,随着媳妇的咽气而胎死腹中,一脉人丁断了香火。
   回头再说根义家那处青砖宅院,闲置没几天,正巧赶上我们家族另一枝人苟爷从朝鲜战场上打仗归来,孤身一人,居无定所,村里就把这处宅院分给了他。旧社会,单根独苗的苟爷穷得家徒四壁,自个卖壮丁换来几块大洋补贴家用。膀大腰圆的苟爷在国民党军队中混迹多年,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人民解放军,在淮海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成为“解放兵”,调转枪口打老蒋,渡长江、战上海,最后又开赴朝鲜战场打联合国军,枪炮没伤着一根毫毛,可谓身经百战的“兵油子”。这辈子苟爷感慨最多的是,孟良崮战役和黄伯韬兵团的覆灭,敌对双方的大炮铺天盖地,如雷贯耳,机枪像刮旋风割稻谷似的,前边扫倒一大片人,后边的又嗷嗷叫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举目环顾,满地的死人如柴火捆一样,横躺竖卧,成千上万,老兵油子看着也胆寒。苟爷征战半生,荣归故里,成为人民功臣,年过半百又交上桃花运,娶妻成亲,还带来一个半大小子,一门人薪火相传。
   相比之下,根义家却门庭冷落,抬头瞅一眼自个辛辛苦苦盖起的宅院早已易主别人,袅袅炊烟正从屋顶飘散开来,显露出人丁兴旺之势,回首再瞧瞧自家清冷寂然的茅屋,失衡的心理禁不住长吁短叹。豫东乡俗自古有十月一阎王爷放鬼之说,这年适逢农历十月初一,头天晚上家家户户要炸油角和糖糕,还有一种像油条一样的三角面片,俗称“胖婆娘”,以备次日早起上坟祭奠亡故的祖先。大集体年代,农家日子清苦,一年到头人均分一斤棉清油,寻常下面条淹葱花,都是用筷子头蘸着油瓶滴几滴,过节吃油炸食品只是一种奢望。那天晚上,因为吃饭合心与叔叔老软吵架,老软结结巴巴说:“我、我、我连婆娘也、也没……”那个“吃”字还没结巴出口,恼火的合心接腔忿忿说:“你没婆娘,谁有婆娘啊!”一句话戳到根义的痛处,气的拍屁股打胯头直撞墙,吓得吵架的爷儿俩立马憋气不吭声。
   文革结束以后,根义家被摘掉戴了30年的地主帽子,终于可以直起腰杆跟街坊爷们平起平坐了。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老软与合心爷儿俩曾经在生产队喂多年牲口,有饲养经验,先筹钱买来一匹马,第二年就繁衍出了小马驹。那时候,乡下人有了头生儿子,自诩“寒门添丁”,大喜一场,夜晚花钱请电影队当街演一场电影庆贺。根义家人丁不旺,牲畜下崽,也算半拉家业,破费演一场电影庆贺。当时我退役住在乡下疗养,将所见所闻写成一篇报道《昔日穷光棍,今朝贺财神》,发表在报纸上,高兴得根义噘着白胡子仰脸哈哈大笑,那是我记事以来见他笑得最开心的一回。
   然而,这个地主家庭就像老于秋风经历过严霜的枯树,虽再逢新春,却难以绿荫满枝。根义老两口怀着深深的艾怨和遗憾先后离世,剩下老软和合心爷儿俩被村里五保。随着季节的更替,不几年的光景,爷儿俩如飘零的落叶归于地下,一门人从此在家谱中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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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以“地主”为题的散文,往大了说,是一篇大家族的兴衰史;往小了说,是地主“根义”一家的苦难记。清末明国年间的大家族,后来落败了。好在有一脉---根家,因素日省吃俭用勤劳持家得以保留,并慢慢兴旺殷实成了所谓的“地主”之家,怎想的“土改”一来,原本幸苦挣下家业一朝散尽。“根”家到了根义这辈儿,就留根义、根来弟兄二人了。弟弟根来又是个“老软”,传不得宗接不了代。好在根义有一子,名“合心”,虽身有残疾,倒也娶了房媳妇,怀上了根家的种。后却因受不了“地主”成分凌辱而一失两命。这就已经够为不幸的了。作者却偏偏又插进一个靠扛枪发迹的“苟”家来给根家添堵。更具讽刺性的是,根家最后人丁无望后继,养了匹马,倒是下了崽······风来草倒,雨泻泥下!在战争、政治、改革此等大潮汐面前,人,显得多么的卑微与无奈!推荐阅读。编辑:山西杨蓉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1015001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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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西杨蓉        2014-10-14 00:24:14
  风来草倒,雨泻泥下!在战争、政治、改革此等大潮汐面前,人,显得多么的卑微与无奈!作者用心良苦啊。
回复1 楼        文友:竹林子        2014-10-14 09:26:31
  谢谢编辑的点评。这些都是我们家族的兴衰史,据实写来,力图再现旧生活原貌,给后辈儿孙留下一点念想。
2 楼        文友:闲妹        2014-10-14 16:39:51
  战友家族的兴衰史和社会大潮息息相关,人们有许多无奈与心酸。好文欣赏!
欢迎来到室雅兰香社团,共筑辉煌。
回复2 楼        文友:竹林子        2014-10-14 18:58:34
  应该客观地评价说,解放初期划分阶级成分有扩大化的倾向,导致一部分人的命运从此走向颓废和衰落。
3 楼        文友:于湘女士        2014-10-15 06:54:13
  在政治斗争中,人都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文章从一个家庭的兴衰反映一个时代的对人们生活的影响。
回复3 楼        文友:竹林子        2014-10-15 09:43:35
  一场历史演变的人物悲欢命运,一段社会发展遗留的斑斑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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