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极好的天气，三月的阳光，风轻摇着路旁香樟树，不时地有黑豆一样的果实从枝叶茂密的树上落在人行道上，轻轻地滚几下，停止。
　　 他的一只大脚正好踩在一个黑果子上，“扑哧”地一声响，那个黑果子立刻裂成黑色的碎煤渣状。
　　 他听到了脚底的一声尖叫，忙移开脚，这才看见了一路的黑色煤渣状黑果子。
　　 他跳上了台阶，与路旁商铺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这是一家杂货店，门铺的广告牌是王宝强的一张笑脸，半脸白半脸红，白的是被笑容扯到了耳朵边的一嘴的大牙齿，红的是可以忽略不计眼睛的上半张脸。旁边一行大字写：鑫隆商店，XX红，味道好极了。
　　 他站在鑫隆商店门口，一边将脚底在台阶口使劲地划拉了几下，一边斜眼望了望红似醉虾的王宝强。XX红，他虽然不喝酒，但他知道那是一种酒的名字。酒酣至醉，脸色大抵如此。可是，这样的红这样的白这样对比强烈的色彩，活脱脱的就是一张油漆的广告图，一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便闻到了一股漆的味道
　　 离开王宝强，他走到前面丁字路口等红灯。
　　 路口树着一面高高的广告牌，一整面淡绿色广告牌上，只写了几个字：某某房产，带给你梦一般的人生……剩下的大片空白仿佛就是留给买房人来书写他们如梦人生。
　　 他的目光停留在广告牌下方的一张彩色寻人启事上。
　　 启事上这样写着：
　　 我儿，三十四岁，因患精神分裂症离家出走，走时上身穿灰色棉袄，下身穿黑色绒裤，黑皮鞋。我儿犯病期间不知吃饭喝水，不知冷热，不认亲疏，望好心的人发现我儿能及时联系我，重谢，某某，联系号码：xxxxxx
　　 下面是一张年轻的脸，干净的板寸头，微微的笑容，清晰的眉目。最下边又是一行字，如果您看见与我儿相似的流浪汉，也请联系我，世界因为您的爱心会更加美丽。
　　 一位老父亲的拜求。
　　 2013.2.25
　　 他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他想记下他的面孔，或许能在县城的某个地方会看见他呢。可是，他却没能记下他的容貌，倒是那位寻人的老父亲，他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瘦瘦的，个子不高，脸上刻着岁月的沧桑，不爱说话，佝着腰默默地劳作。
　　 这是他一个同事父亲的模样，同事的弟弟患有精神分裂症，他的父亲得看着他，他走到哪里他就跟到那里，默默地尾随着他，像一条忠实的老狗。同事在向他诉说弟弟诉说父亲时，泪水一直在他的眼圈打转。
　　 他母亲住的那条街道上也有一位这样的父亲，他的大儿子间歇性精神病，他的老婆不上班，在家照看儿子。他在外做瓦工，只要工地一歇工，他便赶了回来看他的儿子，也是蹙着眉毛，伤痛的眼神。
　　 绿灯亮起，他跟随人流疾步走过马路，绕过几个卖水果的摊子，来到单位门口。门口右侧的电信广告灯下躺着一个流浪汉，他身体呈一个“大”字仰面朝天睡得正熟，三月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投在他的脸上，将一片酱紫底色上的污垢照得很斑斓。一头的头发像黑饼子一样僵硬地杵着，一袭军色大氅，黑得黑灰得灰，黑的是污垢灰的是洞口脱出来的棉絮。
　　 他走到了他的脚前站定，盯着他的脸瞅了又瞅，想辨认是不是寻人启事上的那个人。但他睡得像个死人，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知道他没有死，他只是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家忘记了父母亲人忘记了自己的过往和现在。
　　 他用脚轻踢了一下他的脚，他动也不动一下。
　　 他稍稍用了劲又连着踢了他好几下。他睁了一下眼睛，深陷的眼白茫然地转了一下，将脚缩了缩，双手将头抱起来，侧过身去接着睡。
　　 他努力地想了想寻人启事上的那张脸，似乎是他又似乎不是。大自然已经为他化了一百层的彩妆，除了那亮亮的眼白，不再有干净的板寸，不再有微微的笑容，不再有清晰的眉目。
　　 他想，如果真是他，即使他的老父母站在他的面前，恐怕也未必能认出他们的儿子来。
　　 他又踢了踢他，嘴里咕哝了一句：你爸爸在找你呢！
　　 可是，他依旧睡得像要死去的样。
　　 他摇了摇头，再瞅瞅他，又摇了摇头。
　　 下班的时候，那个流浪汉已经走了，他的心小小地怅惘了一下。路过那张巨大的广告牌前，那张寻人启事还在，他又站着瞅了一会。
　　 夕阳的余晖穿过对面鳞次栉比楼顶的罅隙，无比温馨地照耀在那张干净的面孔上，夕阳的余晖，让他在那面广告牌上稍稍感觉到了春天的暖。路过鑫隆商店的门口，王宝强那色彩强烈的一张笑脸亦因为春天的夕阳而变得柔和了许多。
　　 “XX红，能喝的漆。”他心里忽然冒出了这句广告词，他不由地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第三天，他路过广告牌，他还在那张广告牌上淡淡地微笑着，向着每一个路过的人。春天的风没有把他掀走，他跟他父亲张贴的寻人启事一起牢牢地被粘在广告牌上。
　　 第四天，第五天，他依旧站在广告牌上面目清晰地微笑。他只要路过那里，就必定会驻足去看看他，一天四次。而他二十四小时，总是微笑着守候在广告牌上，这让他有了一种只为他而等候的错觉，仿佛他们的相见已经成了一种默契。
　　 第六天，第七天，他与他每天如期相见。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而且，更奇怪的是，只要看见街道上有一个流浪汉经过，他就会想，那是不是他呢？那是不是他呢？也许是呢，去看看吧，或许我会把他送回他父亲的身旁呢。然后就有一种力量推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跑过去仔细地瞅，每次似乎是但每次都不敢肯定。
　　 如果哪天他无事可做了，他必定会跑到街上去晃悠，到处搜寻流浪汉，看他们是否是那个微笑的他。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个巨大的广告牌换了一个面目，一个彷如度假村的小区面貌代替了原来的一片淡绿，购房号码和优惠广告醒目地飘在广告牌中间。原来的那张寻人启示变成了一座非常漂亮的白色小洋房。
　　 微笑的脸不见了。
　　 “或许他住进了这座房子里呢！”盯着房子看的他，心头忽然产生了这样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