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莉坐在床上，梦里的乌云翻卷到梦外。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就去离。
　　 “离”像剔骨刀，把朱莉的骨头剔去，一堆肉软曩曩地想，高春阳没药可救了，自作孽不可活，爱死死吧——
　　 迷迷糊糊又续上刚才的梦。高春阳才逼她喝下杯酒，又要她替他打牌。酒的辣味还呛在嗓子里，朱莉一甩手说，你自己爱往死里玩，少拉上我。高春阳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把她摁在桌前，说你帮我摸两把，我去趟厕所。
　　 牌在面前，筒子、条子、饼子，朱莉统统不认得，打牌的三个人，她也不认得。他们在催她出牌，她不知该出哪张。
　　 三个人里面，有个酒红色染发的女人，嘴唇也抹得酒红，她在撇嘴，嘲笑她不会打牌。模糊的一张脸、扎眼的酒红色，朱莉突然拿张牌掷向她。你个骚情女人，看我不打死你！
　　 酒红色女人没躲闪，还在撇嘴。朱莉又向她丢牌。牌一枚枚丢过去，一张也没砸着酒红色女人，全都掉在地上，叮铃当啷响。
　　 是电话在响。朱莉猛地醒来，反应过来。
　　 电话是大牛打来的，说高局犯病了，在你们医院抢救呢。
　　 犯……犯什么病？朱莉知道高春阳血酯高。血酯高又死不了个人……朱莉懒得搭理大牛，只在心里恨恨地骂一句，拉皮条的货，满嘴跑马！恨恨地挂断电话。
　　 似见高春阳恼怒，指着她吼，你这女人积点口徳好不好！高春阳口齿清楚，哪像有病的样子。朱莉回瞪他一眼，尖叫，不好！明天我们就各玩各的！
　　 天阴得厉害。雪就堆在乌云后面，好像在等时辰一到，倾倒下来。朱莉打个冷战，缩回被窝，把被子左裹一下，右裹一下，把自己裹成个蜡烛包。
　　 平时裹住身子，脑子也就被裹住，想不了事。可今天脑子没被裹住。
　　 大牛那话是什么意思？懒得管高春阳的烂事，可脑子不听话，又凑过去想，拉都拉不住。
　　 高春阳会病？他吃香的喝辣的玩爽的，他病，鬼才信！病也该是我病，也该是我被抢救。
　　 不能想，一想朱莉就胸闷心痛气不顺。近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女儿不在家，高春阳整个变了个人。
　　 周五早晨出门，两人还在当啷。
　　 朱莉问，又要去死命玩两天？高春阳说，我活着你好像特别不高兴。朱莉尖叫，是我不想你活？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一到周末魂就没了，那女人再风骚，可惜你这把年纪也经不住折腾……
　　 高春阳嗵地带上门，夹断朱莉的话。朱莉恨恨地瞪着门，恨恨地想，高春阳脚后跟肯定给夹断了。活该，把那女人一起夹死才好！
　　 【二】
　　 屋里没亮一盏灯，到处黑漆漆的。朱莉瞪着暗处，心里也黑漆漆一片。
　　 高春阳还是关机，女儿也无应答。
　　 这父女可真是亲爸亲闺女，玩起蒸发一模一样！朱莉呼哧呼哧，手机甩在枕头边，脑子跟乱蓬蓬的头发一样乱。
　　 高春阳肯定还在牌桌鳌战，女儿也不知给她妈打个电话。唉！朱莉拉过被子，左裹一下，右裹一下，身子紧紧地裹住，乱蓬蓬的脑子却没被裹住。
　　 每个周末，只要不出差，两天两夜就见不着高春阳个鬼影子。打麻将、喝酒，能有那么大瘾头？鬼才信。
　　 可-可，确实没见过那女人。可-可，高春阳肯定在外面有女人！
　　 每次想到高春阳和酒红色头发女人在颠鸾倒凤，朱莉就感觉自己要疯了。打电话，高春阳接了还好点，要是关机，她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遍遍拨打“高春阳”。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朱莉恨不能撕碎说这话的客服。一刻不停，又拨女儿手机。
　　 上了大学，这丫头不知在忙什么，你不打电话她想不起还有个妈！
　　 实际上，即使女儿接了电话，也是三言两话。妈，我好着呢，别担心。你好着我是不担心，但你是不是担心担心我这个妈！每次女儿草草几句挂断电话，朱莉就又伤心一场。
　　 找不到那父女，朱莉裹紧自己，扯直脑筋命令自己，睡觉-睡觉！哪能睡着？又恨恨地骂高春阳，自作孽不可活的东西，爱死死去！
　　 周五晚上，惯例，高春阳没进家，第二天才让大牛捎回胡辣羊蹄、土豆丝。
　　 菜包扔在门边的鞋柜上，朱莉动都没动。你以为我是小猫小狗，给碗里放点食吊着命就行了？朱莉把那包菜当高春阳，跟它叫劲。
　　 塑料袋包着，菜味还是散了满屋子，朱莉恨不能把它扔进垃圾筒。你真以为我是剩菜，没那女人新鲜？
　　 但她懒得动，从昨天躺到今天，躺得身上没一根骨头。手机骤然响起，朱莉从床上跃起。
　　 一直在盼手机响，可它昨天没响，今天一白天也没声。哪怕是叫加班也行呢，只要别让我呆在这洞穴里——
　　 朱莉并非爱岗敬业，可这一年，到周末她就盼科里来重病人、急病人，叫抢救、叫加班。
　　 这个洞穴，我是一分钟也不要呆的。瞪着空荡荡的屋子，朱莉恨恨地想。
　　 【三】
　　 值班护士呼她，说是来了个重病人，主任让她赶紧来科里。
　　 出门才发现，漫天飘雪。朱莉把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站在路边挡出租。
　　 过来一辆有人，过来一辆还满载。朱莉一直伸着手挡，一会儿，她就跟路边的树一样，挂满雪花。
　　 终于挡了辆车。
　　 到科里，护士站没见人，朱莉想，准是都抢救病人去了，忙换了白大褂，走向抢救室。
　　 床边，值班医生在拉心电图，主任跟他指指点点，护士还在扎针，监护仪嘀嘀响。
　　 进门，朱莉习惯性地瞅向监护仪。
　　 一眼就明白，急性心肌梗死，主任是叫她来安排特护的。大星期天的，叫谁来呢？朱莉在心里盘算。
　　 主任抬头问向她，你老公以前没做过心电图？朱莉一怔，谁-谁老公？眼睛不由望向床上的病人。
　　 高春阳！感觉自己被猛推了一把，朱莉不由叫出声，扑过去。
　　 高春阳面色蜡黄泛青，满头满脸细汗，像被兜头泼了盆水。他眼皮在掀动，但睁不开眼睛，嘴唇嚅动，也发不出声音。
　　 朱莉瞪着高春阳，脑子一下子白了，只会重复一句话，你-你不是玩去了嘛。
　　 主任碰碰她。朱莉跟在主任身后，出了病房。再回病房，脚下绵绵的，腿肚子发软。
　　 主任说的恐怖。应该马上放支架，疏通血管，否则有生命危险。主任还说，以目前的情况，别说几百公里路程去省医院，就是短距离搬动，也危险。
　　 主任两个“危险”，左一下惊雷炸，右一下闪电劈，朱莉完全傻掉了。怎么会这样----她只会机械地重复。
　　 主任说，该用的药都用上了，病情还是不稳定，与省院的陈主任电话联系上了，一会远程会诊。
　　 陈主任是省内首席心血管专家，朱莉想马上听到他的“宣判”。可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还不见主任过来。
　　 心肌梗死病情瞬息万变。朱莉的心血管科，不少病人发病也就是几分钟、几个时辰……死去的病人的脸在眼前晃动、叠加，朱莉不由攥紧高春阳的手，突然掉下眼泪，埋怨道，叫你玩-叫你玩，这下好了吧！
　　 高春阳嘴皮粘粘地动动，含糊地说，没事，现在不太痛了。
　　 朱莉猛地丢开高春阳的手，扭过身抽泣。
　　 高春阳说，正喝酒呢，突然胸口痛……
　　 又是喝酒！朱莉胸膛变成炉灶，火苗噌噌的，想骂，喝喝喝、玩玩玩，你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话到嘴边，被异动的心电图波强压回去。
　　 阴天的黄昏，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窗外的雪，赶时间似的，越落越急，与室内的蜂鸣声掺和在一起，朱莉更觉焦躁。她吩咐护士，你去看看主任跟陈主任会诊完了没？
　　 护士去了。
　　 门外传来嘀咕声，就这间。朱莉忙向门外迎去。
　　 男男女女几个人提着礼物。见她，大牛叫声“嫂子”说道，我们来看看高局。
　　 朱莉返手把门拉严，眼睛把众人扫了一遍。三个女人，没有酒红色头发的女人，那，哪个是那女人？朱莉脑子紧绷，话也紧绷绷地出口。老高现在不能会客，各位还是回吧。
　　 大牛解释，我-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来陪陪高局……其它人也附声，说是来陪高局。
　　 火焰从胸膛喷出，朱莉说，你们不是已经把老高陪到病床上了嘛，还想来把他陪进鬼门关？
　　 几个人站不是走不是，尴在原地。朱莉一转身，关上门，恨恨地嘟哝一句，玩都能玩到病床上，丢死人了。
　　 【四】
　　 抬眼见高春阳正看她。他有气无力地说，人家也是好心，你何必……
　　 朱莉开口就是怨气。好心？那让他们替你在病床上躺会儿！
　　 高春阳一脸厌恶，头扭向一边。监护仪嘀嘀声紧促起来。朱莉忍住汹涌到嘴边的话。
　　 要在平时，朱莉自然又是一通“闹”。
　　 高春阳最烦她“无理取闹”。不过是朋友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你咋就闹个没完没了！朱莉最烦高春阳说“朋友”两个字。她尖叫，你高春阳得意什么，人家和你玩，不过是冲你局长这个牌位。朋友？狗屁！
　　 朱莉像端着喷焰枪。高春阳被燎伤，也吐过一口恶火。有本事你也去弄个牌位，看有没有人供！
　　 火焰往来，两人皮焦肉糊。
　　 高春阳的朋友，那叫一个多！两天一小聚，周末就大聚。要么麻将，要么喝酒，要么喝完酒打麻将，要么打完麻将喝酒。更过分的是，以前玩多晚都回家，最近几个月，干脆一消失就是两晚上。
　　 哪有整晚整晚玩的……不对，肯定不对！朱莉追问高春阳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了。换来高春阳一个白眼，我女人多了，你说的是哪个？
　　 你听听，这是什么狗屁话！
　　 说给女儿，女儿也是轻描淡写。妈，我看你是更年期，无事生非。
　　 丫头，你是不是也觉得妈老了，不中用了……朱莉像爆过的烟花，一地残红废屑，自己都觉凄凉。
　　 你这是什么狗屁话！朱莉又把高春阳的行踪可疑处数落了一遍。
　　 女儿还是轻描淡写。妈，你要爱护自己，别老生气。
　　 可-可你爸那样，能不让人生气嘛----
　　 我爸那里有时间我说说他，妈你也要心胸宽一些……
　　 朱莉不知自己还要怎样心胸宽，再心胸宽，恐怕自己的床都要被那女人占了！
　　 每个周末，整整两天，楼上楼下就她一人，鬼影子似的晃。有时看着影子，越看越像那女人……
　　 一想那女人，朱莉就像坐在火盆上。一遍遍拨打高春阳的手机。
　　 大多时候，手机通着，高春阳不接。偶尔接了，高春阳吼过一句，你烦不烦，玩都耳根子不清静！朱莉立马吼回去一句，我就搅你做不成好事！
　　 高春阳关机。朱莉一哭就是大半晚上，哭得心比地板凉。有一次，她打开了煤气。
　　 那次把高春阳吓着了，一再保证，以后每晚回家。但一到周末，高春阳人在家，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更恼火！
　　 再以后，又玩起周末失踪。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死也死了，人家就是不要睬你……朱莉真是觉得活着好没意思。
　　 没想到吧，你也有玩不动的一天。朱莉瞪着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头发凌乱，面色如灰……有本事再去玩呀！越看越生气，朱莉恨恨地想，现在大家都知道朱莉的老公差点喝酒喝死，真是丢死人了！
　　 监护屏上，心电图异动波一个接一个，朱莉觉得要是给自己接上心电图，自己的心脏也会跳成那个狗屁样。丢死人了！又不能骂，只好站到窗前，呼呼喘气。
　　 窗外，树影狂舞，雪花翻飞，夜空似断了信号麻麻点点的电视屏。
　　 朱莉抱紧双臂，好一阵子才压下气恼，想起主任的话。
　　 主任说，陈主任会诊的意见是尽快转院放支架，主任又说，高局长目前这个情况，恐怕送不到省医院，就……
　　 当时没细想，此刻被主任“就”后面停住的话吓得浑身一颤。高春阳真的会死？！
　　 一片片雪花扑向窗玻璃，如扑在她的皮肤上，转眼就化成点点冰水。朱莉抑不住发抖。
　　 床上的那个人也抖作一团，哑着嗓子喊，老婆----
　　 那么熟悉的“老婆”两个字。那是高春阳！朱莉心底热流一荡，想马上转身，眼前却酒红色头发一飘，热流又变冰河。原来那么在乎我、在乎家，自从被那女人勾魂，就人不人鬼不鬼的，谁要搭理你！
　　 你瞎想啥？哪有啥女人……病床咯吱响，似高春阳在争辩。
　　 朱莉乍回转身，见心电图又波形凶险，高春阳抖缩在床边，要掉下床去。她扑过去，按响呼叫器，扶住高春阳，惊叫，老高-高春阳！
　　 护士随即推门进来，紧接着，值班医生到了，主任也到了。
　　 主任盯着监护屏，不断开出医嘱。护士跑进跑出，一会儿，燕帽边儿就浸起一道湿印子。值班医生在准备除颤仪。
　　 大家在忙，朱莉反倒傻站在一旁，眼睛像受惊的老鼠，想帮护士，想帮医生，脑子想但腿动不了。
　　 高春阳身子抖，床也跟着抖。护士叫她，护士长，快帮忙按住。
　　 朱莉这才一个激灵，上前按住高春阳。可按住胳膊按不住腿，高春阳脚踝上的针挣脱，血一下冒出来红了一片。护士急忙伸手按住。朱莉哭骂，高春阳你别瞎折腾了，你真想死是不是……
　　 【五】
　　 几人一通忙碌，高春阳才瘫软在床上，浑身又像被凉水浇透。
　　 病房又剩下朱莉一人。液体一点一滴，寂寞地滴答滴答。氧气咕噜咕噜，震得朱莉头晕耳鸣。
　　 脑子乱糟糟的，浑身像火烧。
　　 马上放个支架进去，马上让高春阳滚出去玩！朱莉心里想的脱口而出，高春阳你还是滚出去玩吧，免得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