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随笔】字里锦绣(三则)
一、寒来千树薄
文字丰俭厚薄,与年齿相关。你看时尚杂志上盘踞着的那些年轻人,文字丰绒厚密,渗得出油:
“那么渴望一个人却永远得不到,令人无限寂寥……现在呢,现在仍然喜欢时不时买件不需要的衣服,打开衣橱,各种衣服琳琅满目地挂在那里,似无数后宫佳丽。一件衣服一季也不过穿三两次,她们美丽着,等待着,服装同主人一样,也有她的寂寞。”
这必是一个年轻女人写的文字。若是到了40岁,渴望一个人的情怀没有了,寂寥变成亘古洪荒的原生世界,也就不再觉得寂寥有多么郑重其事了,而这样的文字,不但不会再写,怕是读都没有心情读了。
说实话,若是到了35岁以后,还写一些味道浓烈的情感故事,就有一股假气、虚气,好像秋天的树,叶子掉了,勉强粘了一树假叶子,翠得叫人生疑。文字的路上,年龄真是一个回避不得的问题。
春天的树明晃晃带着金丝,夏天的树丰厚得一把抓不透,寒来叶落,千树俭薄,文字也是如此。所谓“寒来千树薄”,只要寒来,千树就当薄下去;也只有寒来,千树才有必要薄下去。文字有它自己的丰盛到凋落的规律,勉强不得,也强求不来。是以寒来千树薄的下一句才会是:“秋尽一身轻。”
若是35岁以前,写出的东西很淡很淡,淡如白描小品,那这个人不是仙,就是鬼。你看张爱玲写小说,纯是白描笔意,读来鬼气森森,凉到脚底。
只有到了年龄的秋天,把无关的枝枝叶叶全都自觉省去,剩下铁一般的枝桠直指高而远的蓝空。这时候的轻,才真的是轻,轻里有物,轻里有意思,像精华尽融于斯的高汤,小口小口地品,受用无穷。那感觉就像汪曾祺的《受戒》:“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轻轻淡淡的一行行文字,把读它的人的心,也轻轻易易搞乱了。
而到了张中行先生这样的年纪,一切装饰都是无用,生命的真实面目已经在这里,没必要再装饰。一切都是白描,如素着一张脸唱一出清淡的戏,连情节亦是没有,但却很美丽。先生在沙滩红楼一带见到门巷依然,“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旧痕”,看到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由暗咏“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经过邓之城故宅,“推想那就是《骨董琐记》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痕迹吗?”用情深切,掩在平淡简薄的三言两语之后,叫人恻然低徊。
繁不易,需要厚厚的人生与阅历。简淡更不易,需要人生与阅历之外的悟与解。悟到了,解开了,看淡了,一切不平都是平了,手底下,就流得出简淡有味的好文字。中国画家素养越深画境越淡,总是要求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元代倪瓒之笔简意远,追摹的就是平淡天真。此种境界殊不易得,功力未到而故作生硬姿态,笔墨往往板滞不畅,就是这个意思。而白描的文字给人感觉也就是简淡与天真,它又恰是为文第一义,正所谓“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二、鸟飞即美
环滁皆山也。
逸马毙犬于道。
以上不过是简洁的叙事,就好比上古传下来的“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而“鸟飞即美”四个字却是简洁的真理。
谁见过哪只鸟是飞的时候不美的?
无论是鹰展翅悬浮,还是像炮弹一样俯冲下来捉兔,你甚至可以看见它“哧哧”地响着把气流劈开时冒出的火花;还有燕子抄水,然后在嫩柳影里一掠而过;甚至是麻雀舞动着短小的翅膀“忒楞”一下飞起,再“忒楞”一下落下。
是的,鸟飞即美。
就好比花开即美。
麦稻扬麦开花,那样微小的花也好看。还有大豆花、棉花开的花、倭瓜花。
绒树花开出绒绒的丝,如果长长些,粉光脂艳,可以拿来绣枕套、袜子、裤脚、袖边、鞋垫、门前张挂的帘。
曼朵花有扁扁的籽,随便洒在土里,夏日一丛一丛地开,绉纸一样一串串串起在枝子上,是一首首深红粉白的词。
丰子恺说他不曾亲近过万花如绣的园林,看见紫薇花,或是曾使尚书出名的红杏,或是曾傍美人醉卧的芍药,可是象征富贵的牡丹,觉得不过尔尔--那不过是一个不爱花的人的偏见。
对了,还有蔷薇。
还有山药花,就是大丽花,红的像血,黄的像反光的腊冻石,白的是凝脂玉。一层层一瓣瓣,开这么好看,不累吗?
鸟飞即美,花开即美,猫动不动都是美。到处都是被我们从手指缝里、眼睛边上,丢掉、漏掉、扔掉的美。
这样的美攒不起来,当季而开,当季而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不过花开攒不起来,“花开即美”这四个字攒得起来;鸟飞攒不起来,“鸟飞即美”这句话攒得起来。
好句子会发光的。《旧戏新谈》里,黄裳说他看了戏《盗御马》:马被偷,传到梁九公耳内,梁九公大怒,第一个先骂了彭大人一顿,彭大人一回头大骂差官一通,差官恭送大人如仪,一转身就又挺直了肚皮,对着一排跪下的小兵大骂一通,最后只剩下小兵,爬起来一望没有可以出气的人,两手一扬,叹息而入。黄裳说由此可看出中国官场的那一套,“我推荐这当是京戏中的杂文”,我觉得这句话甚美,像铁做的海胆,能当千斤坠。
还有不知道话忘了从哪里得来:“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的心旌摇动,觉得被一个威严的帅哥威胁了一般。
所以说好句子还有气场,有的暗黑,有的明亮,有的让人神闲气定,有的让人神魂不安。
这种痴迷于花朵、飞鸟和美言美句的心理,一开始让我觉得极羞耻--思想的瓤不肯去讲究,为什么要贪看外面一层皮。然后看到汪曾祺的话,他说:“我非常重视语言,也许我把语言的重要性推到了极致。我认为语言不只是形式,本身便是内容。”真是知音。
世间最大之物不是天,不是地,不是宇宙,不是世界,而是言语。它是容器,命名了最大之物和最小之物的存在。若非它,天、地、宇宙、世界,都只是混沌一块,辨别不出来;而一旦命名了它们,它们便都在语言的包容之内。世间最小之物不是微尘、不是芥子、不是蝼蚁,也是言语,因为任何一粒微尘、芥子、蝼蚁都可以从语言的细网里捞出来,而一旦捞出,它们便个个都大过了用来命名它们的言语,微尘可观世界,芥子能纳须弥,蝼蚁有头脑躯干四肢,赤黄红白黑……
多么神奇。
夜读书,猛然读到一句“天真在这条路上,跌跌撞撞,她被芒草割伤”一句话说的我心伤。天真竟然会被柔软的芒草割伤啊,一根柔软的芒草就能把天真割伤。
鸟飞即美。谁说美丽的文字不是一只只鸟从天空飞过?谁又能说一只只鸟从天空飞过,不是一个个美丽的文字?若是成行便是句子,若是成阵便是段落,若是林噪雀惊,那是一篇野兽派的小说。若是天鹅起舞呢?除了造物主,谁配得上写这样的诗?他负责创作,我负责欣赏。
三、 淘气文人
“石山者,韩姓,临猗人也,少聪颖,喜读书。及长,善横舞。夜,欲尿,以面盆接之,朗朗有声。”
这段文字有趣,字里行间溢满司马迁式的庄重和钱钟书式的淘气。被写的人叫韩石山,写他的人叫贾大山。1980年,中国作协抽调各地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举办“文学讲习所”,他们都是学员。北京的冬夜既长且冷,厕所距宿舍太远,如厕叫人头疼。韩兄夜晚打死不出门,洗脚水不肯倒掉,晚上小便就尿在脸盆里。第二天早上倒掉涮涮再洗脸。被人笑骂,照尿不误。是以才会有贾先生开头的“朗朗有声”。
最淘气不在此。那个时候,社会上作风保守,但是文讲所的学员们思想开放,学习跳舞如醉如痴。于是,韩先生看人家跳舞之后,回来就说,跳舞也实在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它的基本动作与男女交合相仿,不过这是竖舞,那是横舞罢了。结果就被贾兄曰其“善横舞”。
这样文字读来如嚼橄榄,越嚼越有味,就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封刘姥姥“母蝗虫”,打趣惜春画大观园辛苦,“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地画。”淡处着笔,曲径藏幽。
上世纪80年代,文学界流行意识流。文讲所结业的时候,全班开讨论会,谈各自创作。还是这位贾大山,他说本人最近研究意识流小说颇有心得,也试写了一篇,读给大家听一听,以求得指教。小说的内容是描写一个水利工地上开学大寨动员大会的场面:“草帽句号草帽句号麦秆儿编句号藤编句号白色的草帽句号黄色的草帽句号新的草帽句号半新半旧的草帽句号破了檐儿落了顶儿的草帽句号写了农业学大寨的字和没写农业学大寨的字的草帽句号……”
大家起先凝神静听,以为他在文讲所真的有了长进,想闹点假洋鬼子的把戏,渐渐地听出点味儿,终于哄堂大笑。他还在那里一本正经、有滋有味、不断“句号句号”。
骂人不带脏字,幽默不流于狎亵,非特聪明的人不能办。所以当年贾大山以一介老土农民的身份进北京,却没有人敢轻看。一方面是他的小说《取经》一出手就拿首届茅盾文学奖的大奖,《花市》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太聪明。
你看开头这段“史记体”,多经济,多有趣,多得司马迁老先生的真传,多帅!余怀的《板桥杂记》里有一段说艳妓寇白门到了美人迟暮,一度跟过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又回金陵。“老矣,犹日与诸年少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董桥说,余怀简直是用司马迁那样经济的文笔写人写情,生动极了。
这样一想,真是生动极了。
贾大山,河北省正定人,已故作家,平生写作不多,仅存五六十篇小小说,文笔精短、雅洁、美好。现在的作家,写手,试问写得出这样的妙文乎?世风浮华,文风也浮华,时下文人的笔下种种的热闹、做作、矫情、花哨、肉麻,而在老人们的文章中,这些全都没有,有的是静气、憨气、痴气,和咕嘟咕嘟往外冒、抑制不住的淘气。
文字如花,也要有人解语,否则就成了牛嚼牡丹花,那是多么大煞风景的事。我幸运,大山好比沉香亭畔杨贵妃,我当了一回醉酒挥毫的解语人。
巢里刚移到这里,我和老大还感慨着急,希望能找到凉月的回归,今天乍一看到,惊喜非常,激动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