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钢条
雪说下就下,一下就没个停。一天一夜过后,地上就积起了两尺多厚。
老根头咂吧着叶子烟,仰着脑壳望了望屋顶。看样子还没啥大碍,一时半会儿塌不下来。但是,如果没有那两根钢条将屋梁撑着,事情恐怕就难说了。老根头不禁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暗自得意。
火塘里柴火正旺,火塘的上方吊着一口铁锅,锅里炖着野兔子肉和洋芋,锅盖被热气冲得“波波”直响,满屋子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
这面山坡就住着老根头一个人。早些年,他的老婆病死了,就葬在屋后的坡地里,挨着不远的地方,还葬着他的老娘。他有一个女儿,嫁到外省去了,原本说回来过年看他的,现在怕是回不来了。
老根头的脾气倔,乡政府好几次动员他搬到山下敬老院去住,他不答应,他说他清静惯了,到山下怕呆不住。其实,他是舍不得离开他的老婆和老娘。
乡政府看三番五次地动员没有效果,只好每月派人将他的低保款换成粮食衣物,再给他送上来。老根头活得很自在,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铁锅里散发的香味更浓了,逗引得喉咙里口水直往外冒。老根头从火上取下铁锅,端到电灯下显亮的地方,揭开锅盖正要尝一尝,这时,电灯熄灭了。
尽管火塘里的火苗窜得很高,但老根头的眼前却是一团昏暗。他摸索着打开房门,外面是一片刺眼的白,寒风挟裹着絮团子似的雪直扑进屋子里来,老根头一扭脖颈,赶紧将门重新关上反锁住。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停过电了,没了电,这日子过起来可就别扭了。
“说不定一会儿功夫电就来了呢!”老根头嘟哝着将筷子伸进锅里,随便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咂吧咂吧,又将锅重新盖上,端回火塘边,放在热灰里煨着。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七,每个月的二十七,乡政府的小刘都要给他送东西上来,两年来从来没有误过期。老根头的眼睛贴在门缝上,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小刘怕是上不来了。
雪还在下,地上差不多又积起了尺多厚,“这狗日的天气!”老根头暗暗骂了一声。电还是没来,老根头心里不禁涌起了一阵恐慌。柴禾倒还可以烧上个七八天,就堆在隔壁的小屋子里,取用起来很方便,可是米面眼看就接济不住了。原指望小刘把东西送上来,就可以清清静静地过个舒坦年,现在看来是要落空了。
屋子里暗得更加厉害,电一直没有来。老根头又往火塘里添了一大抱柴禾,火苗呼地高高窜起来,屋子里亮晃晃的一片,铁锅上的锅盖“砰砰”地跳了起来。
老根头的肚子早饿了,原想炖上一锅野兔子肉,好好地招待一下小刘,他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这两年来真是辛苦他了。看来小刘确实是来不了了,一锅兔子肉早就成了一锅骨头汤。老根头端起铁锅,就着铁锅自个儿吃起来,嘴里木木的,那香味儿去了一大半。
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开房门向外看,雪没有停,风倒是小了些。老根头趟着没膝的雪挪到院子里,四下里张望,一望无际的依然是白茫茫昏沉沉的一遍,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
望了一阵,叹一阵气,老根头转身回到屋子里,坐在火塘边。米面最多能坚持到晚上,从腊月二十九起,就只能靠那半撮箕洋芋对付了。如果雪还要继续下,柴禾也要成问题。老根头后悔没把炖好的兔子肉剩下来一些,竟然不知不觉地全被他喂进了嘴里。
电,还是没有来。腊月二十八这一天终于过去了。不管是怎么过去的,但总算是过去了。
腊月二十九,雪还在下。老根头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将身子往火塘跟前挪了又挪。床上的电热毯成了摆设,头晚老根头的身子一直就没有睡暖和过来。火塘里的火苗小了许多,因为不知道雪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柴禾实在不敢再多添。铁锅里煮着四个洋芋蛋,这么半晌了,连个热气都还没有冒。
没有电,屋子里黑咕隆咚的。他开始后悔没有听乡政府的话,如果早早地搬到山下去住,咋说也不会受这个罪。
到底还能熬多久?老根头心中没有底。
隐约间,老根头似乎听见屋子外边有人说话,他心里一惊,身子立即从小凳子上弹射了起来。一把拉开房门,耀眼的雪光刺得泪水直流,好半晌才算睁了开来。一行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院子边,雪齐着他们的腰划开了一道深沟,只看得见半个身子在慢慢地移动。
一共是四个人,打头的是乡政府民政所的马所长,他一手提着一壶油,一手提着一挂肉。他的身后是小刘,小刘的后面还有两个人老根头不认识,他们这三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个口袋,看样子还挺沉。
“老根头,我们刚才还在担心,怕是见不着你了呢!”马所长望着老根头大声说道,“我先前劝你搬到山下去,你总是不肯,这山上怕是有老妖精把你给迷住了吧!”
马所长爱开玩笑,人却是个热肠子。
老根头咧了咧嘴,却没有吭出声,只是忙不迭地把人让到屋子里。大家放下东西,围坐在了火塘边,老根头赶紧添了一大抱柴禾。
三个口袋里装的都是应急的东西,一口袋大米,一口袋白面,还有一口袋装的是一床新棉被,一套新棉衣裤。小刘还从身上掏出两把蜡烛、一把手电筒和三对干电池。
“小刘,我们看看老根头的房子还牢实不,如果不牢实,我看还是想办法把他弄到山下去要稳妥些。”马所长说着话站起身来。
小刘“嗯”了一声,把干电池装进了手电筒,跟着站了起来,摁亮手电筒向屋梁照去。屋梁上的两根钢条出现在光柱里,反着白光,特别显眼。
“老根头,这是你从屋后山上的钢塔上取下来的吧!”马所长扭过头来对老根头说道,“你知道为啥停了电?山上的钢塔倒了!”
老根头的脑袋里“轰”的一下,嗫嚅道:“马所长,我……”
“你现在千万不要去动它!要是房子塌了埋了你,那就更造孽了!”马所长接着说道,“这事,放到年后再说吧!”“我还是取下来送回去!你看我做的这事……”老根头浑身上下不自在。
“千万不要去动!钢塔倒了也不全是少了你这两根钢条,主要是冰冻太凶,电线上钢架子上全是碗口粗的冰坨坨,拉垮的!当然话说回来,你私自取下两根钢条回来,肯定是不对的!“小刘说。
“但是,如果你不想这个办法,恐怕早就被房子塌死了!”马所长继续说道,“现在千万千万不要去动它,年后再看这事咋处理。”
坐了一会,马所长他们起身就要离开。
“我说老根头,我看还是把你弄到山下去要稳妥些,今天不成,我们还有几家要去看看,后天正月初一,我叫小刘来接你。这一两天你可要给我当心些,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人不能出事!”马所长按住老根头的肩膀,眯着眼睛四下里望了一望,“你这山上……如果不是上级调出一辆链轨车来接送我们,这个鬼天气,只怕神仙也上不来!”
“稍稍往后拖一拖不要紧!正月初一,咋好麻烦人家小刘呢?再说,这天气,这山路……”
“说定了,就正月初一,办法由小刘自己去想!”马所长口气有点硬,小刘“嗯”了一声。
正月初一,小刘来到老根头的院子里,他惊呆了。老根头的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高高隆起的雪丘。
他赶紧冲了上去,双手使劲地刨,使劲地刨,刨了整整一个上午,把指甲盖都抠掉了,也没有把老根头给刨出来。
小刘一屁股跌坐在雪丘上,突然看见院子边多出了一个的雪堆,他慌忙跑了过去,三下两下刨开上面的积雪,三个口袋露了出来。口袋原模原样,里面的东西根本就没有拿出来过。口袋的旁边放着一壶油,一口铁锅,锅里放着一挂肉,早冻成铁疙瘩了。铁锅旁边放着两根钢条,幽幽地发着暗暗的冷白的光。
“老根头,你这不听话倔老头啊,马所长是咋给你说的?马所长是咋给你说的?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小刘拼命似的抓住自己的头发,瘫坐在雪地上哇哇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