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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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三医院急救室这一天格外热闹,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身穿白色大褂的人们轻轻地走来走去,他们的脚步是迅速的,又是轻盈的,没有笑语,有的只是默契,一种无声的默契。
急救室的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个老村支书﹙现在当然不是了﹚,老支书叫郑付玖。
村支书,官不称品,缘何能牵动这么多人?特别是牵动了野三医院上至院长、下到护士?这期间完完全全是他的儿子郑发成从中起了绝对作用。
郑付玖得的是肺气肿,这是老毛病,年轻时就得过一回的。那时候,进了几次医院,花了不少医药费,当然,这药费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的。他那时候就是谭家村的村支书,这肺气肿就是他担任村支书的时候得的。那次住院出院以后,郑付玖断然要自己出钱交医药费的,可结果硬是没让自己掏成。
这病三十多年没发过了,可如今却突然发了,而且令人担忧,能不能治好还是两个字呢。
郑发成知道父亲病后送往了医院,就急急忙忙地从外地赶到医院,野三医院的条件说不上好但也不坏,他赶到医院以后找到医生,一再乞求医生说:要竭尽全力把老头子治好,十万八万的钱不成问题,有他出。医院所有的人们都知道郑发成,一街一村一县的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叫郑发成的人富了,而且是很富。所以,有了郑发成这句话,医院里面就不怕花人力、物力。于是,医院就用上了最好的设备,派来了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护士,调来了最好的药物。抢救郑付玖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就这样开始投入了。冷静了好久的急救室就这样空前的热闹起来,这是这所医院五年之间没有过的场面。
郑付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县委书记那慈善的面容带着微笑,轻声对他说:“小郑,安心养病吧,你为党为人民累垮了,累病了,党和人民永远忘不了你,谭家村人民永远忘不了你。”紧接着,是公社书记在对他说话:“郑付玖同志,县里的领导对你很关心,你就安安心心地养病吧,村里的事有我们呢,大会战不会停,等你出院了,公路就有眉目了,公路通了,你就是谭家村的功臣。”
谭家村的老共产党员来了;谭家村的老顽固田顺来了;谭家村的右派杨德刚来了……
郑付玖激动了,他想从床上爬起来,向县委书记,向公社书记,向关心他病情的谭家村人说点什么。这该死的病,这该死的肺气肿哟,郑付玖终于没能爬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嗷嗷大哭。哭过之后就大声喊着:“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看着郑付玖挪动的嘴唇,主治医生终于嘘了一口气,喊了一声护士:“小蓉,拿药来。”小蓉就拿了三支白蛋白注射液。
郑付玖醒了过来,他睁眼打量了一下病房,到处是一片苍白,守护的人们完完全全一副冰冷的面孔且一色的白大褂,县委书记不见了,公社书记不见了,谭家村所有的人不见了,眼前这情景使他产生了一种迷茫的失落。
这时候,郑发成进来了,郑发成看到父亲醒过来,脸上呈现出了喜悦。
郑付玖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儿子,从儿子的脸上他找到了县委书记那慈祥的笑。他终于认定谭家村人没有忘记他,儿子毕竟是谭家村的根。
郑付玖有了些满足,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二
郑付玖的病大有好转,并且好得这样快,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记得第一次肺气肿住进了医院,那时候年轻,抵抗力强,也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身体才略见好转。可是,现在人老了,几乎没有了抵抗能力,这复发的肺气肿竟然好得这么快,这实在叫他不能理解。后来从护士小蓉和另外一名年轻女护士闲谈时郑付玖才知道好得那样快的原因。
小蓉:“这形势,只要有钱,什么事都不难办。”
女护士说:“就是。”
小蓉说:“就拿那老头子这病来说吧,要是没有钱就甭想活了,想活也活不成。”
女护士说:“就是,这老头子的肺气肿已到了晚期,即便是恢复略为好点也需要蛮长一段时间的。要是没钱,不使用这么高级的药品,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晚期的肺气肿发生在一个毫无抵抗力的老人身上,能好并好的这样快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小蓉说:“昨天,主治医师周医生说,已经花了光医药费三万八千块,三万八,啧啧,三万八千快呢。”
听护士门这么一说,郑付玖确实吓了一大跳:三万八千块,在那个年代,他当村支书谭家村七年的收入加起来还没有三万八千块嘞,可现在,才住了仅仅五天院就花了三万八千块,花了那时候谭家村七年多的收入。记得那一次肺气肿他住了一个月院才用了五十块零七角钱。“世道变了,这世道真是变了。”郑付玖自言自语地说,象是在责备五天花了谭家村七年的收入,又象是埋怨儿子太把钱不当钱了,更象是在责备自己不该得这病,得了这病马上死了也行,要死不活的叫人受不了。
当天下午,郑付玖就提出了要出院。他把这想法给主治的周医生说了,周医生说什么也不允许:“您这病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急着出院对您自己没有好处,您的儿子发成一再嘱咐要我们好生照顾您,您千万不能出院。”周医生好说歹说费尽了口舌也没能阻止他本人的决定。
郑付玖终于出院了。
郑付玖拖着既疲惫又精神,即虚弱又健壮的身体出院了。
郑付玖出院后就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解脱。
三
桃花源酒楼在谭家村算是第一栋酒楼,高大的八层建筑,比野三镇最豪华的KTV酒家还高出一层。酒楼里的陈设就甭提了,就一个客房里的摆设就相当于谭家村现在的中等家庭。
桃花源酒楼生意极好,开张仅仅才五个年头,酒楼的主人郑发成在银行的存折上就有了好几百万的存款。
酒楼的好生意离不开酒楼的特定位置。桃花源酒楼矗立在国道线野三镇的拐弯处,这地方既热闹又安静。这年月,最有钱的要算司机了,司机们有钱在家里花销总觉得不潇洒,于是,就外出变着法子找花处,桃花园酒楼就成了司机们花钱的绝好地方。
郑发成当初就看定了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当初决定要在这里修建屋屋遭到了家人的极力反对,其中最强烈的要数老头子郑付玖了。
那时候,郑发成修这房屋压根儿就不是想开什么酒楼的,他只是觉得人一生一世要做一些事情。为修这房屋,当初郑发成不知道和郑付玖闹了好多别扭,父子间观点的诧异最主要的是对前景的考虑。郑发成说:“人一生一世不做点事,下贱,我想重新修一栋房子。”
郑付玖说:“行是行,可眼下还不行,你刚回来,要为你的工作前程着想,不要一辈子当‘土公老爷’ 呃。”
郑发成在这之前,曾是野三镇的团委书记,顶好的一个干部,一不小心坠入法网,被叛了一年徒刑,现在总算是回来了。
听郑付玖这么说完,郑发成心里就一阵酸楚。郑发成最怕别人提及这一段历史,哪怕只有一年的历史。他要混出个人样,来弥补这永生永世也摸熬不掉的历史。
郑付玖这话更坚定了郑发成要修造一栋房屋的信念。
郑发成说:“人活着,不一定硬要老死把自己拴在一颗树上,那样会吊死的。”
郑付玖说;“人活着,总得要有一点功名的,就象我当初拼死拼命想办法,托关系给你找一份工作,指望你能给我们郑家挣一份光彩,哎……”
听了这话,郑发成发怒了,他第一次扯高嗓子和父亲争执。
“爹,不要老是提出这些过了时的话题,你活过来快一辈子了,还不只是有哪么一丁点儿功名?村支书,村支书算什么,还不如过去给县太爷倒洗脚水的。想想当初爷爷不也想让你给郑家挣一份光彩么?到头来你究竟挣了什么来着,当几十年的村支书,谭家村还不是穷得响丁当,村里且不说,那是公家的事,就说我们郑家吧,除了勉强能吃饱以外还有什么?要钱没有,要家产没有,连我们姊妹六个,只有我上了小学五年级,没钱呀!就说你给我找工作吧,没有文化那叫大老粗,大老粗注定只能干粗活,在你们那个时代还行得通。现在可就行不通逻……!”
郑发成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郑发成越说越激动,似乎那段不光彩的历史就是父亲给他铸成的。
郑付玖恍惚了,他觉得儿子变了,觉得不可思议,变得陌生了,怎么也不能和先前的儿子重叠。那时候,家里虽然很穷,他又没有时间光顾家里,整天要为村﹝那时候叫大队﹞里的事东奔西跑。更多的时间是带领人民群众干一些实打实的事:誓如学大寨搞坡改梯啦;学大庆搞工业开煤厂、钢厂啦;再后来是县里号召实行“三通”啦,谭家村首当其冲的就是要路通。那时候儿子刚满十三岁,小学五年级才读半年他就把儿子带在身边接受劳动锻炼。这行为,郑付玖在当时是有目的的,而且自以为是手段极高明的举措。那年月要的是表现,他要让儿子在领导面前露一手以加强领导们的印象。每每有最艰苦的工程,就必定少不了有郑发成的影子。那时候的郑发成真的没有让郑付玖失望。不论什么场所, 他哪怕才十三岁,做什么都是一流的,足以显示他的智慧来。完成任务第一,表现也数一。后来,一次在修建谭家村公路的时候被公社管组织的干部发现了就记住了,后来就被招了干。可现在,郑付玖在儿子身上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气质和痕迹了。他长叹一声:“变了,这世道真的变了……”
郑付玖象喝醉了酒,歪歪倒倒地走出了那件被烟熏火燎的老屋。
郑发成决定要修一栋房屋的信念再一次坚定了。没钱,找在牢里结识的哥们儿借、贷款。
房屋是非修在公路边不可的,往后买化肥什么就不要人背了。
当初通往谭家村的公路只不过是响应县里的号召应付应付而已,其实路修通过后一辆车也没跑过,准确的说是什么车也不能跑。可后来,这公路突然就起了作用,先是整修,后来加宽,然后是定级,定成了国道线,编号为“三一八”。
包产到户了,国家鼓励单干,郑发成想,把房屋修在三一八国道线上除了可以减省肩挑背磨以外,将后来说不定还会排上大用场嘞。
于是,郑发成就选定了三一八国道野三拐弯边。
四
房子郑发成原本不打算修得太好,只要能住人就行,可后来一修就是这么豪华,这中间完全源于一个叫三胜的朋友。这位朋友个性极强,处处好胜,所以人们都不叫他的本名而叫“三胜”。
三胜是郑发成在牢里结识的兄弟。
三胜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所高中教书,就因天生好胜的性格,一次女朋友和另外一个男人手拉手的散步,三胜揍了那男的一顿并把那男的揍成了脑震荡而被抓判了刑,郑发成就和三胜这样结识了。后来就成了好朋友、“铁哥们儿”。三胜的家境宽裕有钱,郑发成萌生了修房子并坚定了信念之后就去找三胜借钱,三胜就给郑发成当了参谋,说是要修就修豪华点,免得三两年又过时了。郑发成说出了许多苦衷,其中最要紧的就是钱。三胜听了以后就一口应承,“不是要钱么?好说,要多少给多少。”
于是,郑发成就多了许多底气。
就这样,郑发成硬是把房子修成了上乘的,至少在谭家村十五年也不会落后。
三胜从牢里出来,先前的女朋友早就“拜拜”投入到别的男人怀抱去了,据说那男的极有钱,只是年级大一些,这无所谓,如今的年月,“有钱能叫鬼推磨”,很正常。
三胜天生好胜的性格却怎么也容不下这些,于是三胜也下海了。三胜的机遇、运气、人缘都不错,三胜下海不到两年就捧回了一个“金娃娃”,有了钱就变着法子花,开始是赌,三胜的赌多半与女人有关。每到城里看到长得漂亮的女孩子他总要对同行的哥们儿说;“谁去摸一把那妞给一大张钱﹝100块﹞”。于是马上就有人奋不顾身地去摸一把,直吓得女孩子大喊“来人啦,抓流氓啦”,这样的时候三胜就显出了无尽的得意,就抽出一大张钱潇洒地扔过去。
其次是逛舞厅、下馆子,不时在三陪女郎赤裸的大腿上捏一把,在吧女浓妆艳沫的脸上摸一下直调得女郎们嗲声嗲气。三胜从这调笑中享受到了难得的快意。
郑发成的房子竣工了,自不当然要请哥们儿来庆贺一番,三胜自然是必不可漏的。
三胜观看了这栋房子,特定的位置,特定的环境,豪华而不失特色的建筑,三胜有点优哉游哉了,十分快意。他到底是读书之人,于是就脱口而出“好一个世外桃花源”的感概。
在三胜的纵使下,说这房子开酒店宾馆是再好不过的了。说这是一条赚钱的好门路。
郑发成经不起说教,终于决定开一个酒楼。三胜就取了一个名字“桃花源酒楼”。
酒楼开张后,生意极好。众多的食客、宿客中大部分是司机、经理、大老板之类。郑发成万万没想到生意会这样好。三胜说:“这大概是源于酒楼的招牌‘桃花源’吧!”
这样极好的生意持续了三个月,酒楼生意就逐渐淡了,只是偶尔有人光顾,但却不是什么司机经理大老板之类的人物,而是路过实在饿得不行的旅客。
郑发成想不出这中间的缘由,服务态度是自从酒楼开张他就注意到了的,饮食上绝对没有马虎过,厨师是拿到职称的特级厨师范老二,范老二除了能做具有土家风味的拿手好菜以外,天南海北什么名菜、特产菜他都能做,并且能做得有滋有味,足以满足各方食客,怎么的生意就这么淡了,每天的收入还不够上缴各种管理费、水费、电费、生活费,工资支出完完全全就要掏老本了。
老婆桂花就要他出去走走,看别人酒店是怎样经营的,还说这叫“取经”.
传笺会有惊人句,落笔宁无倚马名。
按键惟期民致富,美文好梦总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