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
一
阮贵堂从后院出来了。看他的样子,像是要出远门,一身白色西服替代了平日一袭蓝色长衫,一双白皮鞋替换了脚上常穿的呢帮响皮底气眼鞋,一手拎着一只藤条箱,一步一步走过穿堂向前院走来。
正是初夏时节,阳光很明媚,有些荡漾,似乎还有些恍惚,像梦寐一般。寒食节时插在门上的柳枝虽已干枯,但四月熏风来袭,院中草坪和树叶绿得明亮而快活,两株西府海棠盛开,花团锦簇,像一片粉红色的浮云,浮云里暗香浮动。正在海棠树下摘花瓣的桂枝一回头便看见表哥阮贵堂,她的心突突乱跳,忙低下头,像是在寻找什么。“枝儿,你在找什么?”阮贵堂的声音和缓、低沉,却带着一股刚武之气。桂枝勉强转过身子,涨红着脸嗫嚅着:“我……我……我有事要回省城了,舅舅、舅母回来,你告诉他们。”阮贵堂看着桂枝说,“你要走?”桂枝抬起头看着阮贵堂,脸上的胭脂色一下子褪去,渐渐地有些发白。
阮贵堂是佟桂枝住在省城的姑家表哥。这年春节刚过,阮贵堂给舅家拜年来了。在桂枝的记忆中他还是十年前来的,那时她才六岁,像个跟屁虫一样成天黏着他。阮贵堂无事,也乐意和她说话,虽然他说的许多话她都不懂,比如鞑虏、亡国灭种等等,可她喜欢听他说,喜欢他说话时脸上那无比生动的表情。他和她身边的大人是多么不同啊!一晃十年过去了,桂枝已在岁月里悄悄发育成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浑圆的肩膀、白皙的脖颈,胸部臀部显出曲线。再也不是那个成天粘着表哥讲故事的小不点,是一个懂得羞涩、含蓄的小姑娘,平添了一种神秘和妩媚。再次见到的阮贵堂,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梳着整整齐齐的四六分头,戴着夹鼻铜框眼镜。白皙的皮肤,清瘦的脸颊,眼睛如深湖,似清澈却不能见底。身材容长,玉树临风一般。阮贵堂改变了许多,少了慷慨激昂,多了沉稳和缄默。看见桂枝的刹那间,眼里几丝惊诧,瞬间复归如常。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神情,桂枝不禁怦然心动,脸上泛起红晕,这红晕甚至爬上了她裸露的脖颈、耳垂。她悄悄垂下眼皮,退到客堂门外,听父母亲和他说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桂枝知道了,十年间,阮贵堂去过许多地方,在北京读过书,在日本留过学,辗转来往于省内外,写得一手好文章,见多识广。
阮贵堂住在佟家后院,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三个月里,阮贵堂不是出去拜访朋友,就是朋友拜访他,有时三三两两结伴出游,寻芳探幽,待在家的时候倒是不多。桂枝每天早晨去给他整理房间,适逢阮贵堂在家的时候,他总在写着什么,看见她,微微一笑,笑意淡然如翦翦风,掠过平静的湖面,牵动粼粼波光。桂枝的心就像一泓静水倏然泛起微澜。有时,她也在他有客人时送茶进去,于是,正说着的话戛然而止,大家一起看着她。她红了脸,看一眼表哥,他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茶壶,然后送她到门口。如此几次后,桂枝隐隐约约感觉,表哥来金城不是为了走亲访友、游山玩水,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总觉得他正干着一件大事,一件不为人所知的大事。于是,每当阮贵堂有朋友来访的晚上,桂枝便在院里徘徊、转悠,直到他送走客人。这样的时候,阮贵堂总是深深看着她,眼睛温润柔和,低沉的声音也带着些许温柔,说,夜深了,回去睡吧。她低低应一声,顺从地离开。躺在床上,桂枝难以入眠,看月光从窗格纸过滤进来,疏疏落落的,淡薄得似天上的云彩,伏在地面上,像春闺少女一个幽若的梦,欢喜、迷惘……
初夏的阳光依旧在海棠花间荡漾,掠过脸颊的微风依旧熏然欲醉,可桂枝觉出空气中有胶凝的冰凉,海棠花的幽香也如凝固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只觉得黏得沉溺。桂枝呆呆看着阮贵堂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却茫然不知所以然。
二
阮贵堂来了又走,像一枚石子投进静水一般的佟家大院,激起微澜,渐渐复归如常。只是桂枝在他走后几个月里,心心念念要去省城看姑母。母亲说未出嫁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不成体统。城里几家大户的闺女谁读过书?可桂枝已在家塾读完《四书》、《礼记》、《诗经》、《尚书》、《易经》。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的,要在女红上多用心才是正事,读那么多的书干什么。今儿反倒越发任性,要大老远地跑去省城,岂不是让人笑话佟家家风不严、佟家小姐不懂规矩?好在佟先生思想开明,又爱女心切,便劝太太答应桂枝去省城住段日子,散散心。
九月,桂枝带着小丫头春儿去省城。离开金城登上马车的瞬间,她回头看了看,滨水小城在晨雾中静立,远处的梅岭峰突兀耸立,云雾缭绕,峰顶灵岩古刹像海市蜃楼一般飘渺、神秘。桂枝陡然惊心,没来由的。于是,回转身子,一任马车朝北而去,只听得帘外秋风簌簌,马蹄声嘚嘚。
时光易逝。秋天已随着街上槐树的落叶悄悄逝去,冷风从房屋的缝隙和街头吹来。桂枝在姑母家迎来这一年的冬天。极好的冬夜。窗外雪光如水,寒露凝香,姑母一家已沉入梦乡。桂枝斜倚床头,翻看《诗经》。她对《诗经》情有独钟,每次读来,都觉诗句警人,余香满口,心里还默默记诵。此刻,她默默记诵的是《郑风.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渐渐地,桂枝的心思恍恍惚惚,白纸黑字竟也无法使心神平静。虽说桂枝住在姑家几个月了,可阮贵堂常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她仅仅见到他几次,且都是匆匆忙忙打个招呼而已。此时,雪光澹澹,微风掠过,窗前梧桐树摇曳的影子倒映在窗户纸上,仿若阮贵堂颀长的身影。心神游曳,书上的黑字渐渐变成他深邃的瞳仁,隐在粉红的海棠花影里若隐若现。
有大门开关声传来,随即,院里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桂枝一愣,细细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住,接着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桂枝轻提脚步过去,打开门。来人是阮贵堂和一个二十六七的女子。“枝儿,这是玉珍,晚上在你房子住一宿。”阮贵堂让来人坐在椅子上,说:“玉珍,这就是我的表妹佟桂芝。”来人握住桂枝的手,轻声说:“早听贵堂说他有个才貌俱佳的表妹,果然名不虚传。我叫刘玉珍,是你表哥在日本读书时的同学。若不嫌弃,你叫我刘姐吧。”刘玉珍握住桂枝的手,亲热地看着她。
阮贵堂已经离开,桂枝渐渐从愣怔中清醒,也明白因了表哥阮贵堂,眼前这陌生女子和自己是有关系的。关系?她和表哥只是同学关系吗?她细细打量着刘玉珍。她长得不是很漂亮,可是眉眼清秀雅致,眉宇间皆是说不出的温柔婉约,像宋词,像水墨画。此刻,刘玉珍含笑望着她,在美孚灯昏黄的灯光下,那淡淡的微笑在幽暗的空间闪亮起来,恍若云霞如霭笼罩。桂枝不得不在心底对她倾倒、折服。
这一夜,是桂枝人生中非常特殊的一夜。两个人整整说了一夜话,事实上,桂枝只是听,说的是刘玉珍。从刘玉珍的谈话中,桂枝知道了近些年的风云际变,八国联军入侵、义和团运动、《辛丑条约》、革命党人发起的一次次起义……“桂枝,你知道《辛丑条约》规定清国向列强赔款多少吗?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而清国当时人口是四亿五千万,也就是说无论老弱病残,每人须拿出白银一两。《辛丑条约》单是赔款一项,就在每个清国人身上刮了一层皮。亡国灭种之祸迫在眉睫啊!这便是革命党人不惜以鲜血为代价,要推翻丧权辱国的满清政府的原因。”
“刘姐,你和表哥是革命党吗?”黑暗中桂枝轻声问道。“你说呢?面对满清统治下国家的腐败没落,面对身处灾难中的四万万同胞,一个有良知的国人如何能置身其外?”刘玉珍声音轻柔,可桂枝听出话语中蕴含的责备。
她蓦然一惊,刘玉珍眼中的她如此渺小、不明大义,表哥阮贵堂也是这样看她的吧,这样的她有何资格对表哥怀有痴念?只有她,只有眼前的刘玉珍才配得上他。他们有同等的学识、容貌,有共同的经历、信仰和追求,是天作之合的一对。仿佛自己的痴心妄想被人看穿,桂枝只觉得脸颊如火烧一般,直烧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终于,羞耻感退却,心中凄凉带着女儿家深重的委屈,虽有一种怆然的明澈,终究难消心头之痛,泪珠惨然落下来,紧咬住被角,以防哽咽出声。
三
从戏园子出来,桂枝和姑母走散了,便独自回去。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可气温仍很低,空气中弥漫胶凝的冷冽。桂枝身穿蓝竖格细布厚棉袍,围一条白色绒线大围巾,仍止不住瑟瑟颤抖。不远处的十字街口,围了一大堆人,人声喧响,却听不清说什么。
渐渐地近了,只见刘玉珍站在高高的铺子台阶上演讲,言辞犀利悲壮,荡人心魄。台下众人多动容愧疚,不胜唏嘘。突然,在人群中,桂枝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多么像他,那挺拔的腰身、清瘦的侧影,多么像他!可一眨眼又不见了,她便觉得刚才所见是自己的幻觉。一阵马蹄声传来,桂枝循声望去,远处的大街上,一队官兵骑马疾驰而来,所过之处扬起一阵尘烟,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只有官兵帽子上鲜血一般的璎珞随着马的奔驰上下起伏,前后披拂。人人惊慌,四散奔逃。纷乱中,马队冲了过来,桂枝惊骇得瞪大眼睛,脸也像纸一样白,站在那儿索索发抖,却不知移动脚步。这当儿,一个人仿佛从天而降,夹着她就跑,一直跑到一条偏僻的巷道,才将她放下来。
“表哥!真是你!怎么是你?”惊魂未定,抬眼一看,惊喜的、疑惑的、伤感的、委屈的、劫后余生的诸多情感,杂糅一起,使她思维紊乱,语无伦次,泪水盈眶。阮贵堂微笑着,那淡淡的笑意像拂过脸颊的微风,轻柔,温煦,只是此刻,那深邃的眼里,盛满疼惜。“枝儿,现在还觉得是梦吗?”阮贵堂轻轻将她揽进怀里,柔声说,“别怕,我一直在你的身边,和你在一起。”桂枝突然想起那个雪夜,那个将凄凉、委屈强压在心底的雪夜,幽幽说,“也和刘姐经常一起?”“嗯?”正轻抚她背的手停下来,只短短的瞬间,便欢畅地更轻柔地摩挲她,似不经意说,“玉珍是我的同学,她的丈夫我见过,人不错,也很爱她,他们已经有个可爱的小女孩。”
眼泪滚落下来,心上有蓬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如春日里满园梨树在她眼前灿然绽放,开出无数雪白的梨花,如日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照耀在她心上。桂枝伏在阮贵堂的怀里,沉溺在盛年男子那种陌生而浓烈的气息里。好一会儿,她才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她知道还有重要的事在等着他。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在乌沉沉的巷子迅速移动,桂枝觉得她的心生生被他牵引,怕是得等到再见他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
四
桂枝在春节前回到金城。靠着祖上留下的田产,衣食无忧的佟先生淡薄、超然,与世无争,平日里侍弄侍弄花草,读读三国、水浒,时不时的,与上门来的廖老先生谈古论今。日子过得安适、闲逸。一日,廖老先生与之谈起时事。老先生说,最近金城地面上流传着省城传来的“彗星东西现,宣统两年半”谶谣,另有“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这样引车卖浆的市井之人都能明白的大白话。这世道怕是要变了。从古到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经历一场大乱。看来,省城不安宁啊。佟先生想到作客姑家的桂枝,感慨道。于是,年前佟先生亲到省城接回桂枝。内心里,桂枝不想离开省城,可她无法说服父亲让她继续留在省城,只好回金城过起佟家小姐的安适生活。省城生活如昙花一现,又如长河里泛起的一朵浪花转瞬即逝,消逝得无影无踪。
夏末秋初的一天,桂枝带着春儿上街。极好的秋日,站在东门前阔大的场子上,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莹莹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的,有成群大雁飞过。几个穿得破烂的卖艺人在场子一角唱汉调二黄,悠扬婉转的曲调听来悦耳动听,渐渐的,引来街上许多行人前来听戏。唱戏的小姑娘不到十岁,虽说穿得破旧,脸上呈现菜色,可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桂枝顿生怜意。一曲唱罢,小姑娘端着盛钱的钵子走向围观的人。小姑娘走到桂枝面前了,扬起脸怯生生看着她,桂枝伏下身子,轻轻抚摸那张因胆怯而变苍白的脸,问道,“和你一起唱戏的是你什么人?”“他们是我的爹和娘。”小姑娘垂下眼皮,声细如蚊。桂枝叹口气,将包里的银元全拿出来,想了想,又摘下耳上的翠玉环一起放进去。“环儿,给小姐跪下。”小姑娘的爹娘过来了,拉着女儿一起跪下。
一阵酸涩。桂枝抹去眼角的湿润,叫上春儿悄悄离去。
从街上回来,桂枝拿起程乙本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却心浮神躁,眼前的一个个黑字像一个个的小蝌蚪在游荡。吩咐春儿点燃安息香,一会儿,闺房里弥漫着安息香淡淡的香气,渐渐的,心神合一。看到黛玉气绝时“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泪珠便断了线一般滚落,渐渐地哽咽出声。春儿回头看见,吃了一惊,“小姐?”桂枝抹去眼泪,说,“看到伤心处,忍不住落泪。”然后叹一声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容貌才情惟有青女素娥可媲美的黛玉,竟也小小年纪上作了北邙乡女。这世间,有几人能遂心如意、终得善缘呢?”
好句读同珠玉朗,美材视比竹松清。
几分豪气冲天外,多少柔情荡世名。
似水年华流不断,光辉岁月度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