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地名很怪，叫东流，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路长弯多，江长滩多。东流九十里水路，十八里河滩溪流，看不完那烟波浩渺，观不尽的花红柳绿，好一片水上风光。
　　 未到惊蛰先响雷，四十八天雨纷纷。春雨过后，正是禾苗返青柳扬眉的艳阳天。春江中柳影随波舞，溪洲上蜂蝶绕花飞。队队候鸟在紫穗青叶的芦苇上蹁跹起舞，村落中炊烟袅袅，田野上村歌萦回。
　　 十八里河滩溪洲中有个水埠头，七七四十九级河阶全是清一色的石板铺成，下了河阶又是一片鹅卵石滩。
　　 一个二十来岁的村姑蹲在一块青石板上抡着棒槌洗衣服，清亮明净的河水映出她那三月桃花一样的红嫩脸蛋，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束在脑后，用一片绿绸布扎住，从红衬衫背后松耷耷地直拖到穿着柳叶裤的腰下。
　　 “酒醉醉——”一只清明鸟在她的头顶上跳跃了几下，一抖翅膀带着悠长的哨音蹿上云天去了。
　　 村姑站起身来，用湿漉漉的手指捋了一下拂到脸上的流海，看了一下四周，双手拢在嘴上朝着河的上流喊：“喂——”
　　 上流的河滩上下来两个人，前面的年方二九，是个穿背心短裤的后生，手提一张渔网，他后面有个七八岁的小孩，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脖颈上挂了个比他的脑袋都要大的渔篓，吸溜着两条清鼻涕，赤着双脚丫子，小牛犊一样欢蹦乱跳。
　　 后生抬头往这边看了一下，一大一小两个人哗哗地踩着河水赶过来。
　　 “二才子！”村姑朝后生招了招手，说：“过来帮我拧下衣服。”
　　 二才子放下渔网，大步流星走过来。“帮你干活又没有奖赏。”他嬉皮笑脸拿起衣服的一端。
　　 “你真是把心泡在锈水里。”村姑白了他一眼，“一开口满嘴铜臭味。”
　　 说话间两人把衣服拧成粗粗一股，水珠吧嗒吧嗒下雨似的落在河面上，溅起一个个小水泡。
　　 二才子猛地把手一撒：“好喽。”
　　 “哎呀！”村姑身子向后一闪，“你想让我跌下河啊？”
　　 “好呀好呀。”小孩在浅水里拍着小手笑，“正好让水鬼教烟花姐姐游泳。”
　　 “打嘴。”烟花瞪起眼珠子吓唬他，“鼻涕仔，信不信我把你抛大江里喂草鱼？”
　　 鼻涕仔真淘气，一弯腰捧起水就朝烟花身上浇，烟花双手挡着水珠，稀里哗啦踩着水就去捉鼻涕仔。鼻涕仔撇了渔篓，手一伸脚一蹬，青蛙跳水扑进了河里。烟花大呼小叫着朝河面上一看，正听到有人在唱：“酒为军，钱作马，世路那个艰呀难啰。”
　　 一排水波漾开，从芦苇丛里漂出来一只小竹排，小竹排上的人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一脸黑麻麻的大麻子疙瘩，一顶黄布帽像块油饼似的搁在秃头上，批一件黑衣，手把竹篙拨水，口里咿咿呀呀乱唱，冷不防排头边冒出一颗人头来，吓得他差点跌下水里。
　　 鼻涕仔把他的头仰在水面上，手一抹水珠子，奶声奶气地叫：“爸爸。”
　　 “呀！”那人低头睁圆了眼睛，“小仔子，你……”
　　 鼻涕仔双手一按排沿跃出水面，小小竹排箭似的拢了岸。
　　 “师傅！”二才子恭恭敬敬地叫，“你又在哪里享福？”
　　 那人迈步上岸，一张嘴满口黄牙：“对河老庚嫁满女，请我去喝喜酒呢。”
　　 鼻涕仔听了，一把抱住他父亲的大腿说：“我要吃鸡腿。”
　　 彭麻子哈哈大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神秘地对儿子说：“这回没有给你留鸡腿，下次烟花姐姐请你吃喜糖。”
　　 鼻涕仔破涕为笑，回头去看烟花，发觉她已经走了。河岸上的田野里，万绿丛中有一枝红色的花朵。
　　 （二）
　　 东流本来是个不大的地方，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水。那山，紧贴在村后，是两座高耸入云的石崖，奇峰拔地，形似两把久未磨砺的宝剑，似欲破天。相比之下，山脚柴门瓦舍人家就如同雀巢燕窝一般渺小了。村前是麦地，左右有稻田，一片青砖灰瓦的房屋被围在万绿丛中，真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的人聚族而居，这块弹丸之地人不足千口，姓却罗列了张王彭李近十种，浅水薄地成了鱼米之乡。山乡从来是男耕女织，一到农闲季节，便有人酗酒聚赌练武术。
　　 习武之风近年来风行，乡村子弟受了武侠电影的影响，劳作之余群起而聚，抡刀舞棒，一为健身，二为防身，三为尝尝皮肉之苦，刺激那麻木的神经。东流那武场，设在村角一间破庙里。这地方水浅地头薄，没有什么登堂入室的武林高手。塘里无鱼虾米贵，那拳师就是鼻涕仔的父亲彭麻子。彭麻子早年是土匪出身，有几招花拳绣腿，近几年被烟酒蚀空了躯壳，年轻时那几分偷鸡摸狗的能耐也没有了，全凭着两片能把禾草吹成金条的嘴皮才哄骗了一些毛皮后生，名义上是学武，实际上是赌博。
　　 一盏煤油灯，发出幽暗昏黄的光，庙堂的门窗是严丝合缝地堵死了的，外面看不见，神像下面摆一张矮茶桌，桌上扣一只大海碗，撒开几只骰子。赌徒们或坐或蹲，一个个吞云吐雾，憋住了呼吸瞪大眼睛，人人像疯了傻了一样走火入魔。
　　 彭麻子是庄主。
　　 乡村赌场流行开四宝，一个摊盘，庄主坐腰方，买家各居一隅，开宝定输赢。
　　 “压三。”二才子把一张老人头押在摊盘中央。
　　 “我要孤方。”另一个后生紧跟着也压下注。
　　 彭麻子伸开大巴掌捂住盖碗，留在充血的烂鱼眼贪婪地盯住那堆花花绿绿的钞票，“饿狗抢食，全靠造化。”话刚落地，“哗啦！”盖碗一走，骰子咕噜噜滚出来，接着再一掀，眼明嘴快叫了宝。
　　 二才子眼红脸青心慌乱，一口气憋在胸口上，直要气炸了肺。他一摸衣袋，已经分文不存。“奶奶的。”他摔了烟头，一狠心把手机往桌上一压：“买孤方。”
　　 彭麻子故意啧啧一声，几丝掩饰不住的暗笑爬上眉头。
　　 一个后生把二才子的肩膀一拍：“二哥这个养鸡专业户，有的是钱呢。”
　　 另一个趁机起哄：“赌归赌，不要把烟花姐姐也赔上啊。”
　　 二才子头一扬：“老子的票子能把她包起来你信不信？”
　　 “如今这世道，人心不古，你那银行卡可要收好啦。”
　　 “我压在床脚底下，哪个晓得？”
　　 “嗨！”彭麻子斜了二才子一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可要小心啦。”
　　 突然间窗户上沙沙响了几声，是在外面望风的人发出了警报。
　　 彭麻子噗地吹熄了灯，压低声音说：“撤！”丁零当啷一阵乱，六七个人就像鬼魂一样消失在黑暗里。
　　 （三）
　　 那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
　　 初三初四峨眉月，几缕灰白色的光从迷迷蒙蒙的云雾中射出来，洒在地上。一阵夜风刮过，毛栗树林子莎啦啦地响，夜蚂拐呱呱地怪叫。间或有一两棵老柳，在昏暗的夜色里如白发赤足的女鬼一样使人毛骨悚然。
　　 二才子悬了一颗慌乱的心匆匆往家走。突然间哗啦一声，从路边的灌木丛里跳出两个人来：“站住！”
　　 二才子吓得魂飞魄散，定睛一看却是烟花带着鼻涕仔站在面前。
　　 二才子说：“三更半夜你们干什么，想吓死我啊？”
　　 烟花反问：“三更半夜你又在干啥？”
　　 二才子随口说：“我去看了看田水回来呢。”
　　 烟花问：“禾苗可好？”
　　 “好，好。”二才子连连点头，“好得很呢。”
　　 烟花冷笑一声：“当然可以了，恐怕你今年要割早禾啰。”
　　 东流这个地方多是低洼地，烂水田，纹枯病和稻瘟病一起，大片的禾苗就矬蔸发黄，颗粒无收，人们只得提早开镰，以争取种好晚稻，所以人们把禾苗发病说成是“割早禾”。二才子这些日子天天呆在赌场里，哪能晓得禾苗生病一事？
　　 “二才子。”烟花认真的问：“你是不是去赌博了？”
　　 “赌又怎么样？”二才子恼怒地问。
　　 鼻涕仔突然说：“我和烟花姐姐要去报派出所抓你。”
　　 二才子气得脸色苍白。
　　 烟花见鼻涕仔揭了底，干脆说：“你们这些人再不务正业，决没有好果子吃。”
　　 二才子气得哇哇叫：“你有什么权力管我？”
　　 烟花说：“我不能看着你误入歧途。”
　　 二才子说：“你是不是眼红我的钞票？”
　　 “放屁！”烟花被二才子气得发抖，“我是看到你像个人样有志气才……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是这样的人又怎么样？”
　　 “是我瞎了眼睛看错了人。”
　　 “滚。”二才子恼羞成怒地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二才子。”烟花最后问：“你当真是喝了钢水铁了心？”
　　 “砍了脑袋碗大的疤。”二才子说，“赌博不怕死，怕死不赌博。”
　　 烟花气得呼呼直出粗气，鼻涕仔抱住她的腿说：“烟花姐姐，回去吧，我怕……”
　　 “我们走。”烟花说。
　　 （四）
　　 二才子气呼呼地回到家中。他的家是坐南朝北一溜三间新楼房，东边菜园子里长了两棵高大的古槐树，西屋是鸡舍，中间是堂屋和套房。
　　 二才子姓吴，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妹，从小被奶奶带大。他运气好，在县扶贫工作组的帮助下办了个养鸡场，有房有车有存款。但是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那时月亮已经隐入了乌云里，一阵凉风吹来，二才子打了个寒颤。忽然，啪的一声响，是一只花钵落到了地上。紧接着，一条黑影跃出窗户，飞也似的消失在黑暗里。
　　 时近立夏，地里栽上了红薯，田野里的禾苗开始扬花吐穗。柳更绿，水更清，正是农闲时节。
　　 一场变故，改变了二才子的命运。
　　 他形容枯槁，发如乱草，额上过早地出现了皱纹。他一没有作贼，二没有杀人，青天白日却躲进柳林子里绕道走。
　　 “噗咚！噗咚！”河岸上的青蛙纷纷惊起，跃出草丛跳进河里。“叽叽喳！叽叽喳！”一队山雀吵吵嚷嚷从芦苇顶上飞过水面，落进岸上的柳树林子里去了。
　　 二才子垂头丧气地在一丛矮树边坐下来。
　　 “喂！”一个在河岸上割草的小孩对另一个小孩说，“你看。”
　　 另一个抬起头来，手搭凉棚往河面上看：“嘻，新媳妇回娘家呢。”
　　 二才子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抬起头来看，只见河面上行着一只小船，撑船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船头上坐着烟花。
　　 烟花剪了长辫子，满头乌发梳成一个大盘髻，那脸庞更加丰满圆润了。她怀里抱着了个大包袱，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两只眼睛忧郁地望着河岸上的村庄。
　　 “肥水流外田，烟花姐姐为什么要嫁到外面村子去呢？”一个小孩说。
　　 “你去问二才子吧。”另一个小孩说。
　　 二才子听到他们的对话了，也看到烟花了，他连忙往柳树后面躲，两只耳朵却还想听一听小孩们还会说什么
　　 “二才子被偷光了钱又遭鸡瘟，还欠了别人一屁股赌债，现在是一个穷光蛋了。”
　　 “活该！”
　　 二才子很生气，想想却叹了一口气。他再看那河上的船只，发现已经随着那东流水越去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