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儿走了有些日子了。
　　 冬日空空的山野中，再也不会有人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地去那个长满牵牛花枯藤的土崖下的土窑里了。
　　 可不少人却时不时地说看到了柱儿。说他还是光头，麻杆儿一样的身上穿着从来没有合身过的衣服，脚上的旧鞋子因为不合脚，走路时还是一路伴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天麻黑时，他还是把装鞋子的编织袋扛在肩上，把装瓶子纸盒的编织袋随手拎着，大一步小一步地从村口回来。还有人说看到柱儿还睡在那个大火烧过的土窑里。这样一传，人们更不敢往这山上来了。
　　 柱儿活了四十多年，一辈子说的话加起来，大概也不如一个肯说话的人一天说的话多。他除了自己做主出去捡破烂，目的是为了捡鞋子之外，总是跟在别人身后干苦力活儿或庄稼活儿。听到有人喊“柱儿”这两个字时，他才回过头或仰起脸“嗯？”。他从来没有完整地说过一句话。他身上的衣服，大概，是肯定，只有劳改时的衣服是指定给他的，其余没有一件衣服崭新时是属于他的，都是捡破烂时好心人送的。但他得到衣服时从来没有得到鞋子时那样开心。自从刑满回来后，总是穿着捡来的鞋子中最不好的，把好些的鞋子都当宝贝一样藏在了那个土窑里。
　　 “他们都在瞎说哩，柱儿孩儿恓惶哩，活着时没一个人正眼瞅过。没了以后俺就一回也没瞅着过。”麻烦婆婆说。也是，村里除了麻烦婆婆知道柱儿该剃头了，肚子饿了，再没人心疼过。即使柱儿阴魂不散，也该麻烦婆婆先看到才对。可说看到柱儿的人还是在不断增加。
　　
　　 柱儿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刚记事那年，正赶上亲爹背木头从山崖上摔下来去世。他记得清清的，在一个大冬天，他穿着孝衫，戴着孝帽，在大人的协助下，拉着白绫把亲爹送到了土里。
　　 他记得更清的是脚上那双破鞋子。送爹入土后，鞋面上遮的一层白布被撕掉，相比之下，他更留恋那层白布，那至少让他的脚多了一层挡风的东西。
　　 没过多久，亲娘带着他到十几里外一个陌生的家里住了下来。他是从墙头上被接进去的，说是为了图个吉利。他管那个陌生的男主人叫爹。只有这一年，亲娘给他做了双新鞋子。第二年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弟弟妹妹降生，弟弟和妹妹一年一双新鞋子，他穿破那双新鞋后，娘总是把邻家哥哥们的鞋子捡来缝一下给他穿。他就再也没有穿过新鞋子。对，劳改时公家还给他发过几双新鞋子。但那些鞋子是让他失去自由的标志，他记不住。
　　 他原本是会说话的。可说出的话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听见，做错了事却人人和他过不去。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在一天比一天说话少之下，一天天长大。
　　 慢慢的，他在家里也成了个弃儿。晚上有时回家，看看锅里有口吃的就吃一口，没了就不吃。有时在外面生瓜野果吃个半饱，在路边的草垛里钻一夜，亲娘也不会出来喊他几声找找他。有时回家，后爹一脚把他踹出去，亲娘只是麻木地瞥他一眼。
　　 柱儿熬到十三岁那年，后爹也死了。又是一个冬天。又一个爹走进这个家门。他在这个家勉强过了年，又过完十五，就被这个爹领着，走上了送亲爹入土的路，住到了据说是本家一位大娘的家，安身在一个夏不避雨，冬不挡风的破屋里。本家大娘流着泪对他说，以后这儿就是他的家。
　　 本家大娘给他端了几顿吃的，又送来几件破衣服，好不容易问队里给他要了一根放羊铲。从此，在风里雨里的山野中，一个年长的放羊汉和一大群羊，成了柱儿朝夕相处的伴儿。年长的放羊汉教会他几个吆喝羊群的口令，他除了对羊群说几个口令外，就只会“嗯”。
　　 这次他记得更清了，离娘时穿的那双破鞋子，在跟着羊群去给邻村卧地时，在一只恶狗的追赶下跑丢了。他甩掉恶狗后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垃圾堆里捡到一双更破的鞋子，脚尖和后跟已磨得裂开了大口儿，鞋底上还有两个窟窿，是一双连破凉鞋也不如的破鞋子。他穿着这双鞋子走进了管饭的主人家。
　　 他进去就坐到一棵树底下等着主人叫他吃饭。眼前的地面上阳光在轻轻地摇曳，他坐着坐着有点昏昏欲睡。在院里来回走动的女主人看到他的“鞋”后呆住了，问起了老放羊。老放羊简单地说了他的身世后，女主人二话不说进了屋里，拿着一双还不算旧的鞋子来到他的跟前：“来，小兄弟，穿上吧，你还上山呢，你这鞋子怎行？”这声音真好听，这样的话他无数次听到，但没有一回是说给他的。他一直被厚厚的严寒包裹着，早就麻木了。
　　 他的眼睛盯着鞋子，却不敢接过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从千万层岩石下面往出拽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东西别人有他也有的，可他却过早地没了。他在心里费了半天的劲儿连个边都没碰着之后，他觉得面前是堆炭火，他像怕被烫着一样不敢伸手。最后，女主人亲自动手把他的破鞋子脱下来，把那双囫囵鞋子穿到了他那粗糙得满是灰黑老皮的脚上。全过程他都一直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接受着女主人的热情。他始终没敢看一眼女主人的脸，只记住一双黑黄色的动作麻利的手伸了过来，他的脚丫子一下子就被从未有过的温暖包裹了，从脚底一直暖到心里，后来还上了脸，只觉得脸火辣辣地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老放羊让他赶紧把破鞋子扔掉这才如梦方醒地站起来。起身后，踏实的温暖还是那么真实。从此，那双给过他温暖的双手和各式各样的鞋子一次次走进了他的梦里。
　　 柱儿的肚子好歹吃饱了，衣服也遮住了皮肉，冷得厉害时，破旧的羊毛毡披在身上，还能缓解一时的寒冷，可脚呢？夏天还好说，冬天他就惨了，头两年还有本家大娘给收拾来旧棉鞋缝补一下勉强过冬，大娘做不了针线后，他就只能捡来破棉鞋过冬。一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冬夜，他做了一个和棉鞋有关的梦：一个女人给他做了双新棉鞋，女人的模样怎么看也看不清，只记得是那双似曾相识的一双黑黄色的、动作麻利的手，把新棉鞋穿到了他的脚上。那双手是那么的温暖，那种温暖从脚一直窜遍了全身，全身顿时火辣辣地像要着火一样。后来，他的全身真的着了火，他被吓得四处乱跑。奔跑中突然被惊醒，他发现了下身与往日的不同。在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中，他怔怔地想着脚上的新棉鞋，想着那个看不清模样的女人的脸。
　　
　　 几年后的一个夏日，村长告诉柱儿，村里没羊可放了，山外面做苦力活儿也可以生活，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柱儿凭着小时候算岁数的方法，知道自己已经20岁了。他走到一个烧砖的工地，管事的问他来做什么，他指了指用板车拉着的砖，他留了下来，连看场子带出窑，管事的说管你吃住给你挣一份工钱，他点了点头。每个月窑主都给他几张有零有整的钞票，但他想着装好了装好了，转脸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在这里，人人都把他当哑巴。但他本份，也不算傻，只要用力气的地方，人人可以叫他帮忙。一次帮人搬东西时，他在一个房子里看到一个鞋柜，里面放着很多鞋子，同伴当中，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脸，在看到棉鞋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绽出了有生以来第一抹笑容，眼睛里闪出了从未有过的光亮。这天晚上，一个工友叫他帮忙，这次不是往里搬东西，而是去拿东西，有人问做什么，就说找亲戚，拉上了请他吃大碗拉面吃牛肉饺子。他看见工友是用钳子夹断门锁进去的，他害怕了，他想起小时候邻居家小孩偷了东西被大人用带刺的条子抽打得满地打滚的样子。他正要逃走，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鞋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看到鞋子后，他吭吭哧哧地说出三个字“我、拿、一”，工友点头默许。这次他没吃到大碗拉面也没吃到牛肉饺子，但他心满意足。
　　 后来，柱儿开始自己出来遛达，他记住了“找亲戚”；记住了房子里鞋柜的样子；他不会用家伙撬门，也不会用钳子剪锁，他只会跟在别人身后，随身带一个破编织袋，里面捡几个饮料瓶和废纸盒。看哪家门开着，进去了只找鞋子，见跟前没人就往破袋子里一塞。有时，主人进去给他找饮料瓶废纸盒，他却找鞋子，找上了就赶忙往袋子里塞。如果主人顺便送他一双旧鞋子，他会高兴得把捡到的饮料瓶和废纸盒扔掉哈哈大笑。送他鞋子的人不解，只是记住了柱儿大笑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是口形在笑，他的嗓子眼都能让人看到。
　　 几年后一个深秋的黄昏，柱儿村里的人们，都听到山上像是有个人在嚎啕大哭，几个好奇的年轻人跑到山上一看，是柱儿。冷月下，一座长满牵牛花藤蔓的土崖根，有一个早年人们下地干活时为了避雨挖的土窑，柱儿蹲在窑口守着一堆灰烬哭泣不止，他的跟前还有些残破的鞋底和鞋帮，他浑身上下被熏得黑乎乎的，可能是为了救火滚成这样的。柱儿任眼泪冲出的大花脸在月光下依稀可见。这里早已不种庄稼，所谓搞绿化的主在这里象征性地种了几棵树，挣到公家的专款后就再不来这里，这里已经是一片荒山。不知何故柱儿的鞋子竟会着火。人们来到柱儿跟前时，柱儿也不管不顾，这是人们第一次看到柱儿哭。他哭时不和常人一样抑扬顿挫，倒像人们恶心时往外吐东西，一个声调吐出去，直到没了再吐。人们离开后，他守着他的一堆破鞋子灰烬住了下来……
　　
　　 几年后一个夏日的黄昏，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这个寂静的山村。柱儿被几个警察押着来到这个土窑里。这里已经没有了灰烬和破鞋，取而代之的是300多双各种样式的鞋子。还不算太旧的，已经很旧的，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都有。熟悉柱儿的人听到和柱儿相关的“偷”字都张大了嘴。
　　 柱儿因入室盗窃被判刑15年。宣判的这天，审讯柱儿的警察痛苦地抱头捶胸。柱儿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好，他是不会说谎的。柱儿被抓时确实只偷了鞋子，这家的钱财和首饰柱儿看都没看到，他进去时防盗门就开着。柱儿入室从来就只拿鞋子，毛毯衣物都视而不见。但罪名是入室盗窃，他自己也承认，并指认了300多双鞋子。甚至把以前烧毁的鞋子也说了出来。问他为什么只偷鞋子，他说了一句让听者再次张大嘴巴的话：“鞋子、是我的、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助审的警察不解地突口问道。
　　 柱儿答不上来。茫然的眼神却像有根线牵着一样。
　　 “是你媳妇吗？”助审的警察问。
　　 柱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你相好的？”
　　 柱儿再点点头再摇摇头。
　　 “是你娘？”
　　 柱儿的眼眼突然闪过一道光，但却很快消失了。
　　 就是这道光，像一根针重重地扎了一下主审警察的心。他突然感觉到柱儿案子卷宗中角角落落里全是逼人的寒气，他的心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费了好大劲儿，终于从书上找到了柱儿行为的解答，这种行为叫“恋物癖”，是一种扭曲的性心理疾病所致。他一度想为柱儿找律师开脱罪名，但听到他这个想法的人都说他神经出了问题。何况法律上没有为自己招认的罪犯开脱，柱儿已经是从轻发落了。法律条款中至今没有类似关于心理疾病的开脱理由。
　　 15年后，柱儿回了家，更确切地说是回了村。他13岁那年落脚的家早已没了踪迹，他住到了曾经放鞋子的窑里。是麻烦婆婆把柱儿领回了她的破院。可柱儿还是时不时地要回他的窑里住。只有冷得厉害饿得厉害时，才回麻烦婆婆这里。麻烦婆婆在村里也是一个人们远离的人，因为无依无靠，还因为爱管闲事。
　　 一天，柱儿当年的主审警察专程来到村里找到村长，希望村里给柱儿申请农村最低生活保障，村干部热情地接应下来，还说要把柱儿列入五保范围。可警察走后，村长把低保给了开小卖部的亲戚，便再没人过问此事。
　　 柱儿还是走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和一堆真的是从垃圾上捡来的旧鞋子，在那个土窑里烧起的大火中走了……
　　 大火把山上的树引着了，火着到了很远的地方，卫星看到后通报了当地。大火殃及到一个养鸡场，鸡场的主人是柱儿同母异父的兄弟。
　　 一场大雪落在大火之后的山野，凄冷的山上更加空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