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名勾起的往事
　　 一大早，文友加渔友金鹰先生给我发来短信：速来寒舍一叙，切切！
　　 这个“切切”二字，如同烽火狼烟，催我心急火燎地赶到他家。
　　 一见他正悠闲地摆弄一叠发黄的文稿，没好气地问：“干嘛，催我来？火上房啦？”
　　 “息怒、息怒！”老金慢条斯理地拉着软皮条:“确实有事相求，先给你说个事儿！”
　　
　　 母亲节前夕，年逾古稀的金鹰先生，突然接到一位陌生女士的电话。
　　 “请问，您是金鹰先生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一位呀？
　　 “我是春城晚报社的编辑，我姓杨。请问，您给2014年关东年俗征文写过稿吧？”
　　 “是的。”
　　 “祝贺您，荣获一等奖！本周五上午九点，在报社三楼会议召开颁奖大会，邀请您出席会议，并作为获奖代表发言！”
　　 金先生连连称谢，杨女士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请问金先生，您过去发表文章时用过笔名吗？”
　　 “用过多个，”金先生有些纳闷，出于礼貌，还是据实回答：“用得最多的是‘金龙’。”
　　 “啊，金龙！”对方的声音有些诧异，接着，传来音质颤抖的问话：“那么，您发表过《樱花树下》的小说吧？”
　　 “是的，那是我二十年前发表的！”他越发感到蹊跷：“请问您，这是——”
　　 “啊，啊，别介意，随便问问……”杨女士支支吾吾，急忙放下电话。
　　 金先生预感到，“金龙”这个笔名，可能会勾引出故事来。
　　 他顺着“金龙”和《樱花树下》的引线，挖空心思地搜索着记忆。忽然，杨女士的粗浑圆润的声音，使他想起一个人来——白霜！
　　 二十年前，一个清秋上午，他平生第一次进入舞厅，虽然名为老干部活动中心舞场，但是，双休日来跳舞的大部分是中青年人，老金虽然年过半百，但面相一点也不见老，本可以毫无顾忌地请女士跳舞，怎奈他生性怕羞、不敢冒险。
　　 他暗暗地给自己定下五不请的原则：第一，长相漂亮的不请；第二，年纪轻的不请；第三，身材高的不请（老金海拔只有165cm）；第四，舞技髙的不请；第五，有舞伴的不请。
　　 经过这五项基本原则的严格筛选，舞厅里剩下的，就只有无人问津的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了。不过也不尽然，那天，在舞厅中间，就有一位身穿雪白衣裙、单人独舞的女士，她身材娇小、苗条，舞姿轻盈、优美，由于灯光幽暗，看不清长相和年龄。
　　 老金接连观察几场，发现没有一个男士请她跳舞，于是，他把“五项原则”暂放一边，冒险走进舞场中间，请她跳舞。
　　 老金是在大学时被“扫舞盲”的，可以说此调不弹久矣；但是，在舞伴带动下，他竟然跳得很优美。
　　 那天，他的舞伴兴奋异常，跳到最高兴时，竟然在他耳边哼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甜美的声音，有一种慑人心魂的魅力。
　　 在跳第二场时，她得知他的名字，叫金鹰；在跳第三场时，她得知他是业余作家；在跳第三场时，他得知她的名字，叫白霜；在跳第四场时，老金忽然发现有点不大对劲儿，从他们身边飘过去的舞伴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尤其女士们的眼神儿，充满了嫉羡而又的蔑视的恶意。
　　 “青春少女，总算找到舞伴了！”
　　 “看浪的那个样！都八十了，还拿自己当十八呢！”
　　 “那个男的也是，长得排排场场的，啥眼光啊，几百辈子没见过女人啦！”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刻骨铭心地使他感到奇耻大辱！
　　 舞会散场后，在阳光下，白霜那张皱皱巴巴老脸把老金吓了一跳，估计她的年龄接近八十。
　　 他这才明白，刚才在舞场听到种种议论的原因，心中有些怏怏不快。
　　 从那以后，金鹰再没有去过舞厅。他的“旷舞”是有原因的，他的爱妻刚刚过世，那天他是在精神恍惚中误入舞厅的，回来后，他有些后怕，觉得那是一块是非之地，绝不是他久留之地。
　　 一天深夜，一个女人给老金打来电话，声音粗浑圆润，好像睡梦中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天籁之音：“小弟呀，你猜我是谁？”
　　 在老金支吾时，那女人用抱怨的语气说：“看来，你把我忘啦！”
　　 接着，她在电话里哼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来，歌声同语声竟然有如此大差别，简直判若两人！
　　 老金大惊失色，暗叫一声：“是她？白霜！”
　　 说句大不敬的话，深更半夜听到这种语声和歌声，老金心里有些发毛，有一种如见鬼魂般的恐惧。
　　 “别怕，我不会缠着你！”粗浑圆润的声音安慰他：“这几天来，我了解了太多太多的你，我拜读了你的作品，我打听到你的身世，知道你的命运很坎坷，你的不幸遭遇叫老姐姐我心疼！不说了，几天后，你会收到我的邮件的，想说的话，都写在那里了，仔细看吧！那就是我！晚安，我的小弟！”
　　 电话挂断了。金鹰感到十分诧异，短短几天时间，白霜怎么会有如此魔力，对他来了解得那么透彻，尤其是他的作品，她是从哪里收集来的？
　　 这一夜，金鹰失眠了。
　　
　　 让他恐惧的笔名
　　 三天后，金鹰接到一个挂号邮包。
　　 打开一看，全是文稿，是用复写纸的，他收到的复写的第一页，所以，非常清晰。
　　 白霜很有文采，金鹰一气读了两篇短文，就不敢往下再读了。
　　 为了证明此言不虚，我暂且把他读过的两篇短文，照抄如下：
　　 第一篇的题目是：《你爱美，所以你美！》
　　 副标题是：读金龙《樱花树下》有感
　　 其实，作家们的笑有时并不挂在脸上，而是铭刻在他每一篇作品的成功台阶上。你的每篇作品都荡漾着成功的星光，追求者的幸福，不只体现在追求的结果是否辉煌、是否抵达梦中的目标，而体现在追求本身：那企盼、那难耐的奋争过程中，蕴含着无限幸福之光啊！
　　 你的文章不仅只是把美好洒下缤纷的大地，而是深刻的精神启示，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灵魂的律动在作家生命过程中每一瞬间的扩展。由高度审美所积累的诗性智慧，从混沌之中泼洒于纸的壮丽闪现。
　　 这种灵魂的律动，追求着“真美”这一朵滴血玫瑰的过程，品嚐苦辛而欢乐爽朗的气度，给我深深的性格感染，生活大海想吞没他，可他是伟岸的“金龙”，他永远比海高，他就是永不沉的“岸”。
　　 他背负着人生和诗文的十字架，艰难地航行的痛苦心声，同时承受着充满自信强者的呼喊。惟有经历过与生活搏斗与命运抗争，然而又不断进取、不断超越的作家，才能产生一个深刻灵魂里的痛苦不失其为创作的壮丽源泉。
　　 正是这种智慧的痛苦与欢乐的凝结而产生的刚毅神圣的力，成为支持你作品的脊梁和柱石。
　　 我敬冲破俗习坚韧奋拼走自己路的壮烈者，你坚毅善良的人格诗品，塑造铸成你侠骨义胆；你的作品没有闲适者的宁静与平和，而是充满了人生的抑郁、矛盾与善缘撞击出的火花，在苦难的挣扎与命运搏斗中遁逸出的靓丽的产物——《樱花树下》！
　　 我反复捧读爱不释手，殷殷似有那血在流啊！写吧，我就喜欢用血写的诗文，血就是心灵的写照啊，一千次感伤方成为人生绝唱！呐喊啊，长长的一生，要深信在深深的人生底层，凝结着巨大的宝石，闪亮着圣洁的晶莹。
　　 人生是各种不同变故，循环不已的痛苦和欢乐组成的，不变的蓝天永存于爱美的心田。你爱美，所以你美！
　　 奔腾吧，金龙，腾飞吧，金龙！成功把你企盼，成功对你张望！我愿作你作品爱不释手的拜读者，我愿作你人生不渝的追随者、追随者！
　　
　　 第二篇的题目是：《月夜悲秋，我很想你》
　　 副标题是：为我扬起云帆的是你
　　 又是一个如水的月夜，我知道这样的月夜，很多忘却的时刻都会回来，白天被繁杂的气氲冲散的意境，而在月夜里却总能在心海里浮现，是那样的清晰鲜亮、是那样可近可亲。
　　 西风摇曳着树枝，小草和残花仍在瑟瑟的冷风中飘零。
　　 秋意笼罩这座美丽的城市，到处已是秋色依稀。飘逸美伴凉意，舞曲缓缓响起，人影婉约。在我欣然独舞、孤芳自赏之际，一个带着几许潇洒、几分庄重，神韵奇异的身影，那白色花底黑色条纹的领带，那略带腼腆的清秀面容，奇迹般地映入我的眼帘，啊，这是多么熟悉、亲切的精灵啊！
　　 自此，那内涵深邃音韵绰绰，那文才深挚、智慧聪颖的男人，在我心中升腾、升腾！
　　 比起他的形容举止，他的文章更让人心醉。我在冥冥中觉得，他彷佛受到神启，他的言情小说和散文，好像专为我一个人写的，在我们未曾谋面之前，他就开始对我言情了。
　　 他纯挚真切的期许，是写给我的，使我沉寂心境萌生新的希冀；他的亲切中肯的鼓励，也是写给我的，好像在说：你有才，你真行！每到这时，我就产生了那种无法用文字表达、只能用心去深深体察的谢意。我感到心海鼓满了风帆，听见我生命大海有一支奋进的歌！
　　 是你为我扬起猎猎的旗，我奇妙地感到心灵在无限扩展，与天空共辽阔，与日月共长久，随那身影和随那风帆悠然而意远。
　　 那如水的月夜犹如一面沉默的镜，总能让我生活在记忆的欣愉，伴随着生命远航的风帆……
　　 文章的落款是：你的银凤
　　 “这是阁下，当时读过的两篇文章？”我问。
　　 “对，当时，我只读了这两篇文章。”老金答。
　　 “其余的文章呢？”我追问：“为什么不读？”
　　 “不敢！我有点怕。”老金直接了地回答。
　　 “怕什么？怕爱上她？”
　　 “有这个意思！”老金直言不讳地说：“你不觉得她很有文才吗？你看看这文稿，显而易见，她没打草稿，是一气呵成写的，这哪里是个年近八旬老妪写的，就是当今的青春少女也写不出如此激情洋溢的情书来，那么清纯，那么执着！这是既是她可爱之处，又是她可怕之处！”
　　 “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如果说，她年老孤寂，情感落寞，找个倾心的男人，说些疯疯癫癫的情话，姑妄说之姑妄听之，也就罢了，若是玩真的，你受得了吗？”
　　 “这倒也是，”我说，“不过，细想一想，还是咱们活得太正经了，活得毫无创意，再者说，那时，嫂夫人已经仙逝了，你又有爱的权力呀！”
　　 “怎么爱？同一个年龄相差三十岁以上的女人结婚？”老金接着说：“你看看，第二篇文章的落款的笔名，我的笔名是‘金龙’，她就来个‘银凤’，这用意不是十分明显吗？”
　　 “是呀，她是想龙凤呈祥啊。所以，这个笔名就把你吓跑了，这一跑就是二十年！”说着，我不胜唏嘘。又问：“今天，你找我来，陈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怕不是简单地谈心吧？”
　　 “想借用你老兄这支笔，替我还一笔感情债，写一篇小说，追忆一下，我与白霜的情感轨迹。”老金说得极为恳切，丝毫也没有虚情假意。
　　 “这话从何说起呢，谁不知道你是写小说的高手，而且又是你亲身的经历，由你本人来写，不是最合适吗？”
　　 “非也！你见过有为自己动手术的外科大夫吗？最近，我通读了她写给我的全部文稿，很震撼，我想写点情感上反馈的文字；但我很难下手，怕写到中途写不下去！只好拜托你啦，最好以小说的体裁来写，题目由你来定，我有个参考题目，可否用《爱的权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孤寂——爱与美的吸附剂
　　 我虽然答应写一篇有关老金和白霜的小说，但是，我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我不是他的代笔秘书，而是具有独立写作权力的作者，写作材料由他提供，如何处理这些材料取决于我；第二，给我一个类似于记者发掘材料的权力，说白了就是允许我刨根问底，力求能发现隐藏在老金灵魂深处的秘密，这样才能确保作品的哲理性和可读性。
　　 金鹰答应我提出的条件后，我进入收集素材阶段，我提出第一个问题是，让我写这篇小说的情感基调是什么？是遗憾，是悔恨，是悲哀，还是侥幸？
　　 老金回答：“除了侥幸之外，全都有。”
　　 我提出第二问题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还会选择逃避吗？”
　　 老金回答，“不会，绝对不会！”
　　 你的回答，我满意，这里给我很大一块创作空间，我说：“谢谢！”
　　 老金说：“我该说‘谢谢’才是，因为我正希望你能找到这种感觉。”
　　 我说，“下一个问题，对你一定很残酷，你能告诉我，你对白霜的态度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老金回答：“最近。”
　　 我继续问：“有什么重要事件发生吗？”
　　 他回答：”她逝世了，在去年，差一个月过百岁，临终时头脑还相当清醒。这事，是我最近听说的。”
　　 “你听谁说的？是杨编辑吧？”
　　 老金点点头，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我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