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娃要过河，是那个来推我嘛？”
　　 “我就来推你嘛！”……
　　 小时候，老家附近的煤厂里，高音喇叭整天唱着《龙船调》，我是听着这支土家族民歌长大的。在那个灰色的年代，凡是有“妹娃”等字样的歌曲，均被贴上黄色标签打入了冷宫。这是唯一一支未遭此厄运，能给大家带来欢乐的歌。
　　 今年暑假，我有幸到利川苏马荡旅游度假近两个月。走进利川，走进《龙船调》的诞生地，走进“妹娃”的娘家，处处可见《龙船调》的痕迹：龙船调大酒店、龙船调服装店、龙船调广场、《龙船调》杂志……就是没有听到《龙船调》那天籁之音，真令我不胜唏嘘！我疑心土家妹娃们远走高飞，飞到悉尼音乐会，再也不想回来了，从此她优美的歌声与我们无缘了。在这两个月里，我身处青山绿水之中，心却好象在沙漠里徘徊。
　　 这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墙内开花墙外香”。
　　 煤厂工人均是清一色的青年男性，其“妹娃”都在家里务农。日子久了，想起家乡的“妹娃”心里蹩闷得慌，几个二楞子便像吼秦腔一样，胡乱吼叫一阵“妹娃要过河”……。农闲时，心有灵犀的“妹娃”们相约一起来厂里探亲。可是，工人们十个八个挤一间宿舍，头挨头，脚顶脚，妹娃们想过河，光有撑篙的艄公，没有渡船咋个能成？在那禁欲主义横行的年代，厂里有限的招待室，也不招留探亲的“妹娃”，领导们认为“妹娃”来了，影响“抓革命，促生产。”山穷出煤炭，煤厂周边穷得没有旅舍，即使有，爱美的妹娃们连穿件衣服也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谁有钱花在这无聊的困觉上呢？相互调配一下寝室总可以吧，然而因了“宁肯借屋停丧，不可借铺成双”的旧俗，人人都像猛兽一般固守着自己的三尺领地，不容外人侵犯。禁欲也好，纵欲也罢，它不过是政治家的一厢情愿。当我们像剥竹笋那样，剥去象征文明的层层外衣，剩下的便只有低级动物的那点欲望了。工人们也把那点欲望当成吃饭穿衣似的，堂而皇之地进行着，没有人大惊小怪。他们和“妹娃”们早早地吃了晚饭，早早地钻进蚊帐，跟体育比赛一样卯足了劲儿。若遇上有幽默癖的二楞子，关灯时还不忘嘘一声：“妹娃们，马上过河了！预备，起！咔嚓！”一对对亢奋的鸳鸯之间，仅隔着一袭可见人影的蚊帐。用今天的眼光看来，真是匪夷所思，真是伤风败俗。但仔细想想，这其中又蕴涵着许多无奈的至情至理。
　　 每逢集会，公社都要安排各大队表演划彩龙船。人们像赶集似的，扶老携幼，前来饱餐这文化大宴。船以木、竹、彩纸捆扎而成。船中坐一美女，一男子在前面扮成艄公撑篙，牵引彩船作凌波斗浪状。艄公领唱：“妹娃要过河，是哪个来推我嘛？”，众人应合。唱毕，满场子追逐打闹，嘻嘻哈哈。一个大队表演完毕，另一大队赶忙接上。又是一阵嘻嘻哈哈，追逐打闹。
　　 伏天到来时，农民们被毒阳晒得蔫不拉几的，不想干活。仅有的一点儿水气和肥气，被等身的野草所吞噬，庄稼即使勉强存活也结不了籽儿。每当此时，生产队便组织社员打薅草锣鼓，用古老的情歌来提振士气。社员们从山簏的庄稼地里一字儿排开，前面一人敲锣，一人打鼓，一口一个“情哥儿”，一口一个“情妹儿”。据老人们说，这“情妹儿”就是秦始皇的妹妹，秦朝时，人们为了发泄对秦始皇施行暴政的不满，便把他的妹妹编成情歌传唱。当人们对“情妹儿”产生了审美疲劳时，歌师们就用“妹娃”来兴奋大家的神经。有时候，歌师尖厉的“妹娃……”才起头，小伙子们便争着抢着“我就来推你嘛！”天天听这支歌，谁不能哼几句？于是，男女老幼齐上阵，比歌仙刘三姐对歌的场面还宏大。有多情的“情妹儿”在前面领路，再添上《龙船调》这剂鸦片烟，蔫不拉几的社员们变得精神抖擞了，每一个细胞里潜藏的能量都激发出来了，几山几岭的杂草几天便铲尽了。
　　 在“妹娃”的家乡，没有听到正版的《龙船调》，我带着遗憾走在回家的路上。客车穿梭在一条山沟里，夹岸青山相对涌来。窗外忽然飘来“妹娃要过河……”的歌声，细若游丝，时断时续。侧耳倾听，那幽美的旋律是从云阳方向传来的。可惜我五音不全，不然的话，我就把头伸出窗外与之互动了。山寨版的妹娃，山寨版的《龙船调》，但依然令我眼睛潮湿，心房颤栗。一会儿，我恍惚觉得身子轻如柳絮，悠然升空，瓢忽在如梦如幻的云雾之上……
　　 在文学艺术诸形式中，唯有音乐能将人的灵魂引入天堂。
　　 倘若明年再上苏马荡，倘若遇上回到娘家的妹娃踏歌而来，或许那美妙的《龙船调》，真能使我脆弱的灵魂升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