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雨桃(短篇小说)
1.
在春雨里奔忙了几天的父亲,虽然走遍了古城的大街小巷公园花地,至今依然是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因为没有拍到让他心动的桃花照,回到家里甚至不愿意擦去头上白发湿润润的雨水,随便将刚买不久的日本相机扔在床上,双手托着脖子,不脱鞋不脱衣就躺在下来,没有光泽的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顶银白色的莲花灯,镌刻了很多纹的脸上充满了失望。
“爸爸,你怎么新兵蛋子一样邋邋遢遢,哪像个当过团长的人?”见爸爸卧室里没有开灯,我揿下了开关,“快起来吃饭吧!”
人们常说,女儿是父亲肚子里的小虫子,父亲最轻最软的心事,没有女儿不清楚的。特别是母亲前几年因病去世后,平时就少言少语的父亲,就显得更加沉默孤寂了。好在有了我——刚刚从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女儿,又分在家乡一家国有银行,就有了更多时间与父亲沟通,帮助父亲做些家务,多少让父亲感觉到一些女性的安慰和温润。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去年底至今,父亲是似乎有了心病,好像是知道了有一位叫雨桃的女同学突然得了无法治好的重病。我读小学的时候,曾记得妈妈在收拾他和父亲的照片时,指着手上一张模模糊糊的合影黑白照,用手指轻轻照片第二排的中间三个人喜滋滋地说,中间那个高大魁梧英姿飒爽的小伙子就是后来参了军的父亲,父亲身边左右两个瓜子脸黑短发好婧的女孩子,左边的是名为秋桂的母亲,右边的就是那个叫雨桃的女孩子。两个女孩不仅楚楚动人,还同时用一只芊手紧紧挽着父亲的胳膊。这是一张在有桃花的地方拍的合影,人物的后面,满山的桃枝带花,亭亭玉立,蜿蜒曲折从灰蒙蒙的天空爬下,有的还贴住了女孩子们的腰枝。从那时起,我就懵懵懂懂在猜想,他们几个年轻时肯定很要好,至于后面相互之间如何来往发展,无论我怎样磨唧,母亲与父亲一样,都是铁将军把锁——没门,一直没有多说一个字。
趁父亲下厨房洗碗的时候,我偷偷拿起他的相机捣鼓起来。其实,父亲这几年的拍摄技术进步飞快,设备也是更新换代,去年还参加了摄影家协会。相机里几百幅图片全是桃花照,且张张精彩纷呈美不胜收。从中随便淘出三五幅,父亲也应该心满意足啊。
“鬼女子,你不要瞎弄来弄去!”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进了屋,佯装生气,右手里的竹筷高高举过头顶,左手反复在腰上的蓝花布围裙上搓着,“你小鬼崽仔,又看不懂!”
“怎么看不懂?你要相信女儿的水平,照片在学校是一等奖!”
“哼,怎么照也没有桃花岛的桃花好,”父亲轻轻解下围裙,若有所思地在墙角自言自语,“如果是下起小雨,就更难遇了。”
啊,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父亲还是老惦记着桃花岛的桃花,而且是有雨的季节,那时的桃花,才会有最美丽的模样。
我蹑手蹑脚走进父亲的身后,双手轻轻揉住他的腰,在他耳边柔声说,“爸爸,你带我去桃花岛吧!”
父亲慢慢回过头来,嘴角在微微颤抖,眼睛闪闪发光起来,似乎思考了好久,“好,就等有雨的天气吧。”
“不下雨就不去了?”
“那就不是雨桃了。”父亲悉悉索索将储存卡从相机里卸下,似乎在生气,“里面这些东西,没有一点味道!”
哦,我想起来了,母亲好像在医院熟睡时喃喃提起过,雨桃是在桃花岛的乡下,生在桃花开放的雨季。
2.
有雨的三月,注定是属于桃花的季节。
经过几天焦炙的等待,终于遇上了小雨天气。为了进一步确认,父亲还特地打了几次电话,询问在市气象局已经当了局长的部队老部下,直到有了十分的把握,父亲的脸上才有了不常见的欣慰。另外,细心的父亲还联系上了一位与父亲平时来往密切的有私家车的老战友杨叔。
公务员小区的春夜已经有些冷了。连续几天的冷空气从北方漂来,在雨水的欢迎下肆无忌惮地流向江南的四面八方,让这里那些等待雪雨的人再一次尝尝春寒的味道。
“爸爸,喝杯水吧。”我将刚刚泡好的热腾腾的铁观音放在父亲的手上,“进屋子休息一下吧。”
吃过晚饭后,父亲就披上军队里的草绿色军大衣,久久伫立在阳台上,一动不动地西北方向,那是桃花岛的方向,是明天父亲多年想去又没有去的地方。看着父亲塑像一样的身躯,一串火似的感动刹那间燃遍了我的全身。
“唉,不知道明天的天气会不会变?”父亲回到客厅,缓缓坐在沙发上,语气里有几分不安,“我们这里山沟沟的天,说变就变,特别是桃花岛,雨天马上可以变太阳天的!”
“那就再等等,慌里慌张为什么啊?”我用毛巾轻轻擦拭父亲额头上的雨水,在柔和的灯光下,父亲的发愈来愈稀疏,颜色也灰白相间,鬓角的部分已全然银霜,让人感觉到再也无法抹去的苍老,似乎跟随父亲许久了。墙角旁的两盆金边瑞香,暗暗逸着淡淡的的清香,让父亲的嘴角荡漾起几丝不易察觉的惬意。
“你黄毛丫头哪晓得,桃花等不了雨,更等不了老。”父亲开始整理他的相机了,“隔三五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啦!”刚说完,他身边的电话机又“铃铃铃——”响起来了。从父亲脸上逐渐复杂凝重的表情看,似乎又遇上了难解的事。
“你看看,你杨叔叔就是沉不住气,不就是在一起当过知青嘛,通风报信,让你雨桃阿姨晓得了,唉!”父亲轻声无奈长叹起来,眼皮渐渐合上了眼睛,喉咙有些发涩,“她那个身体要好好静养,这样的天气怎么可以出来逛咯?”
“哪就请你亲自出马做做思想工作,让她别来啊。”我笑着说。
“你雨桃阿姨?她是劝得了的人物吗?是吗?她认定的事没有哪个可以堵得住的。”父亲无奈地摊了摊手,眼珠闪闪发光起来,“她一辈子都这样,都这样过!”
我从小到大,只偶尔听大人提起过雨桃阿姨,至今也没见过她的真模样。只不过,从女孩内心的感觉和对父亲的神情变化的揣摸看,雨桃阿姨一定是个不平凡不简单的女子——而且同妈妈一样清秀漂亮。
雨桃阿姨,是这样的吗?
3.
在我再三的敦促下,父亲磨磨蹭蹭回卧室休息去了,不久就传来男人特有的沉重有力的呼吸声。
台灯将柔和洁白的光匀匀地洒在桌面上,把父亲四十年前与母亲与雨桃阿姨合影的黑白旧照眏衬得格外格醒目。母亲留下的遗物不多,除了父亲給她的一百多份情书、结婚证和新婚燕尔时一些在外地拍得合影留念照外,最让母亲珍惜得,恐怕还是这张摇曳着父亲、母亲和雨桃阿姨她们青春色彩的旧照片了。八寸见方的照片,分别被鲜红的红领巾和红卫兵袖章层层叠叠地裹着,还用两根小女孩常用的橡皮筋扎扎实实捆好。母亲这么些年来,之所以将这些物品留下来,肯定有她的心意,既是生命成长的精彩记录,又是情感里最柔软最多情的湖潭。
因为明天要陪父亲一起去桃花岛,我在网上特地查找了一些相关资料。从初步了解的情况看,古城西北方向的桃花岛距城市有四十多公里远,先沿着城市郊区蜿蜒十多公里后,再紧貼着一条名为大湖江的宛如玉带似的河流,最终曲曲折折在一座地势较高的渡口驻足。大湖江出自己江的源头,山水从千山万壑四面八方汇来,水越是源头越是清亮,岸边所有的山光树色,都能一尘不染地从湖蓝色的水面泛起面容来。桃花岛处在河道当中,南北距陆岸均有四五百米。由于千万年的雨水和山土的不断冲刷,渐渐积起几平方公里肥沃的土地,一年四季气候宜人蔬果遍地。传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偷了仙桃后往裤子里塞,急匆匆路过此地上空时,由于桃多裤窄,从裤裆里落下几个跌在岛上,从那以岛上开始有了桃花,紧接着就是连片连片地开放起来。也有人说,唐宋年间,为了躲避战火,有大湖江上游的周姓秀才,中年破落依然,受父亲之命,赶着二百只母鸭和一百只公共鸭往河下游走,在雨天遇上高人指点,须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落脚,才有兴旺发达的前途。周秀才是明白人,按高人指处,就在桃花岛安营扎寨,数十年下来,果然出了奇迹,人丁兴旺经济繁荣。别人的母鸭一天一蛋,他的母鸭一天双蛋,很快就富裕起来,以致后来读书者和为官者甚众,桃花岛上明清以来,先后有了大量的徽派风格的民居和祠堂,留下了很多美丽的故事传说。从一些资料里还了解到,石达开的太平军曾经攻打过桃花岛,因为报复还杀了数百男青年,燃毁了几十户最富裕的人家的房屋祠堂。据说在动乱年代,一些过去的红卫兵小青年,接着又响应政府的要求,在这里建设起了下放知识青年点,好几批男女知识青年接踵而来,重复着学习劳动接受再教育的锻炼路程。令人奇怪得是,桃花岛至今没有架桥,人的过往和物资的运送,全部是船渡,大大小小的船穿梭一般来回往返在波涛之中。
一个人,生命的一段——特别是青春的岁月,在这样的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度过,并留下自己的一些燃烧痕迹,必然是快乐的宝贵的。联想起父亲、母亲还有雨桃阿姨,他们之间在桃花岛的相聚相离以及后来的恩恩怨怨牵牵挂挂,都让我这个上世纪的八零后女孩逸满了梦一般的遐想。
4.
早晨准六点,杨叔就和他的小车在小区的院子里静静等待了。
不知什么缘故,父亲今天的行动有些磨蹭,不像平时那么利索。先是在箱子里悉悉索索寻找什么,后是亮起了灯,戴上三百度的老花眼镜,前后左右在手上一沓厚厚的有些发黄的材料纸细细打量,然后放进一只草绿色的布挎包去。挎包上有红色的五角星图样,是父亲在部队当战士时的随身用品;那只至今还溢着清香的箱子,据说是父亲几十年在乡下前做知青时,知青点附近一位老贫农用深山里的大樟树做的,父亲走南闯北的,从未有离开过它。
杨叔的越野小车,是他的已在美国工作的儿子出钱买的,一车的银白色,亮得可以照出人影。
“丫头啊,还待在闺中不嫁人,对自己那么狠,一辈子陪你的兵爸爸啊!”杨叔叔笑眯眯地说道。其实,性情直,心地好的杨叔叔已经我我做了好几回“红娘”,只不过现在的小伙子,自己总是感觉他们缺少一些军人的阳刚之气,。
“杨叔啊,继承努力哦,我的事,还要你多多操心!”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看你爸爸会不会下命令咯!”杨叔叔一脸认真的说道,“要求,不要太高,感觉好——就可以嘛。”
“那也是她的命,我们大人,再怎么捣鼓,也拍不了板!”父亲慢吞吞的插话过来,“顺其自然吧!”
车窗外,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父亲的脸上开始有了喜色,眼睛也有了亮闪闪的光泽,久久盯着路边雨幕中的花,似乎在寻找什么。从古城去桃花岛,必须经过g县的县城,十多年前,g县就跟着古城的做法,从外地引栽了大批的樱花,虽然远没有桃红的清纯鲜美,但由于其在桃花后面的恰到好处接踵而来和更强的生命力,近些年来也渐渐吸引了慕花人的欣赏。前几天,刚刚随几位大学同学来这里赏春,只见十里河滩樱花浪漫,游人如织。听说樱花节快了,外地的游客常常是自驾游,赶个早,看个新,一家大小在樱花林子里或慢慢欣赏,或嬉戏追逐,尽情欣赏春天的温馨。奇怪的是,父亲似乎对樱花没什么感觉,除了樱花的颜色不如桃花的殷红,更多的,恐怕还是雨桃阿姨的影子,犹如一棵四季开花的桃花,深深地栽在父亲的心田了。
快到桃花岛了。车出了g县县城不远,沿着靠河的山路向东北方向行驶。山路坐弯弯,路旁的白墙红瓦的民居后面的山坡上,桃花和李花红红白白清凌凌混杂一块,与山间四周的青黛,忽远忽近滟入眼帘。在前面副驾驶室的父亲开始兴奋起来,与杨叔叔交谈时的语调也高了许多。
在渡口将车停好后,我们穿好早准备的雨衣。父亲和杨叔的雨衣,当然还是从部队带回来的,草绿色,大大方方的,好像还可以裹一个小孩。渡口上已经停泊有十来条一次可以载十来个人的带蓬小船,河面上还有十来条船在雨幕下来回穿梭。不时可以看见三三两两或成群的麻褐色的野鸭子,大胆地在小船不远的水面上,箭一般啪啪啪飞去。岸上船上吆喝不断,飞来串串欢声笑语。远方的下游,隐隐约约似乎有客家方言的歌声,一阵一阵飘来。
杨叔向来是个勤奋好动的人,三言两语与船家商量好,由他来撑篙。父亲早就说过,杨叔叔年轻时读书不是用功,力气倒有的是,水性也好。知青们过河时候一般是他来开船。听说又一次涨大水,渡船翻了,还是杨叔叔将妈妈救起,不会水性的父亲,则是被雨桃阿姨的在河边撑渡船为生的爸爸救起的。在这窄小的摇晃不定的船上,风吹雨打的,确实有点害怕。父亲用雨衣将军挎包紧紧裹好后,又用手绕住我的腰,似乎怕我不小心掉下河里去。
“爸爸,那是什么歌啊?”我好奇地问道。
“那是这里乡下的山歌,当时,这里的老百姓都会唱。”父亲的笑容开始舒展,眼睛凝望着歌声飘来的地方,充满了默默深情,“都是年轻人的歌,常常是相爱的年轻男女,砍柴过河时自由对唱,看谁唱得好,你雨桃阿姨……才唱得好。”
“是么?”我将脸轻轻靠在父亲宽阔结实的肩膀上,眼前朦朦胧胧漂浮起父亲和雨桃阿姨在烟雨氤氲的山里砍柴隔山对唱传送爱慕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