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味
　　 一般我是不种红小豆的，娘不让。地头旮旯巴掌大的地方也种下了几棵，秋后不也打三五斤的？想想也是就见缝插针种了几棵。如今秋晚了，晾晒好了也就码在簸箕里，用小木棍一敲那豆子就雨点一样落了。
　　 扬起那壳儿，露出红光闪闪的豆粒。甚是欣喜。这时节，婆婆在世时，一定焖一锅米饭，放一把红小豆在里面。那饭刚上热气，香味就闹咂咂的来了，跑都跑不掉。
　　 通常是娘俩吃饭，他不在家，孩子上班。那顿饭我们只就着大白菜豆腐汤吃的麻麻香。每一年，红小豆收获归袋子时，必做一顿干饭。山里人饭量大，一顿一碗米饭不够，尤其是下田干力气活儿，出力流汗，早晨吃的稀饭不顶饿，半晌就饿了。中午那顿红豆饭准撑的你走不动道。
　　 这时候，因为苞谷什么的都入了仓，房门开着迎接老日头的暴晒，便有那鸟儿虫儿星星月亮进了家门。女人和男人一样害怕孤独。
　　 但是星辰日月竟把这日子照亮，孤独时可以让男人背着手在自家地里缅怀过往，女人缝缝补补，拔草拾荒。如果闲下来，就感到凄凉。
　　 眼下枫叶红了，以为要去很远的地方寻找红叶，其实真正的风景就在身边，在走进我们心里的阳光。
　　 明天他大哥家的儿子结婚大喜，问他花多少钱？他说你看咱大姐花多少。早晨大姐来电话问我，我说，邻居随礼都一百了，你花二百不少吗？五百吧？咱两一般多，不然呢就闹笑话了。姐说就这么定了。
　　 热闹场面我不喜欢，可必须到位，我是新郎官的小婶子，他刚好不在家。全权代表了。不过，这喜宴一出台，就有小说素材，何乐而不为呢？
　　 去年，村子里谁个有大事小情邻家五十元还行，这不到一年半，风水转了，升级为一百，这是对普通邻居而言。但凡有点关系的，五迷三道的 ，哪怕是酒肉朋友，都扑拉拉的显摆，二百，五百，一千，一路飙升。这个热闹是热闹，可你腰杆子硬撑一起，你如果钱稀，就要撅屁股遭罪了，起码你这个月财政吃紧。
　　 没办法，乡村这几年打发姑娘娶媳妇都时兴讲排场，谁个不讲究就落后，主要是孩子面子过不去。我是不喜欢大操大办的，可入乡随俗，细咂摸，也就是赚了一个忙，太忙了，大概从两个月前就要忙乎。大哥之前就嘱咐过，头天就去他家，虽然雇了家政，但一家人凑个热闹，谁吃多少？也就是热闹。便答应了，想着大哥对我家的恩泽，除了感动就是感动，我必须去，我这个小角色，甘愿做个配角，一个字就是乐。大侄子都三十一了才结婚，能不乐吗？大姑娘小媳妇这坎都会去，听哥说还要演一场电影，觉得大哥土老帽，谁还看电影，大哥嘿嘿一笑，摸摸脑壳：“我也回忆一把，当年我追你嫂子，就是领着她去看露天电影，结果两次就把她拿下了。”
　　 想想大哥也只是想热闹一下，孩子这辈子只结一次婚，就要个开心呢。
　　 洗头化妆，给自己一个好心情。下午到大哥家拉下手，希望有一篇小说诞生。远方的你天冷了，记得加衣。
　　
　　 【二】憨大姐
　　 昨晚，大姐钻进被窝看了会电视说不好看，头一歪就开始打呼噜。一开始没在意，急着写那篇明天侄子结婚散文。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大珠小珠落玉盘。身旁，很静的夜。
　　 不一会儿，我肩膀疼，就赶紧洗吧洗吧，上炕睡觉。被窝很暖，大炕烧的热乎乎的。就手机打字，怕吵醒旁边的呼噜的主人，就关了灯。躺在黑暗里，写小说。
　　 十点钟困意袭来，我也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猛听妈呀，山墙倒了，老常你快点跑啊！我忽的被从万喜良的八达岭长城约会拽回来，打开灯，天呐！我大姐光着大脚丫朝外裸奔，还不算裸奔，穿着三条。
　　 我吓傻了，看呆了，这是整的哪出戏？五鼠闹东京？还是三国空城计？正胡思乱想着，大姐撒马归来，一脸疑惑问我:天亮了吗？
　　 我这才如梦初醒，大姐是梦游！
　　 我说:知道你刚刚大呼小叫没把我吓晕吗？
　　 答曰:不知道。
　　 那继续做春秋大梦吧。
　　 我了无睡意，码字，在修建我梦想的希望工程。
　　 这时，姐那边不是排山倒海的呼噜，而是咯叽咯叽的磨牙。
　　 像小猪羔子在允奶，又仿佛耗子在偷嘴。
　　 我索性披着被子坐起，暗影里，我唯恐姐再梦游一次，我的心脏可就骤停。
　　 呼噜声再次响起，像孤舟夜曲，高低均匀，错落有致。像溪水潺潺，舒缓慢节拍的，但不单调。一听就是生活很惬意滋润的人。
　　 我的小说马上截稿，也该放松心情，休息了。
　　 刚把脑壳放枕头上，那家伙被窝放屁独吞，一个连着一个。
　　 我忍无可忍也得默不作声，我跟谁急眼？我把脚伸出来，想揣她一下，不行，揣醒了，她还要和我说话。怎么办？
　　 搬家吧。大床上没电褥子，冷。将就呗，就快黎明了，曙光已经递进窗里，蛋清色。还是睡不着，找人聊天，午经半夜人家还以为我神经病。就跑到群里，敲山震虎，出来的不是东北虎，而是几个夜猫子。
　　 即兴赋诗一首，在说说里。都劝我快歇着。
　　 终于，人朦胧，夜朦胧。大姐那边也是烟雨濛濛，呼噜磨牙放屁一起炮轰“叶子府”。我在床上，一个人雁过留声。
　　 突然就有一种心疼，海水般汹涌。那又怎样？你已看不到我的忧伤。
　　 是鸟儿的歌声把我啄醒，幸福啊，我还活着。
　　 起床，做饭，给姐倒洗脸水，又将千千妹妹汇来的化妆品送给姐一瓶。昨个姐怕我熬夜，营养跟不上，买来一箱纯奶。爱是互相的，我不愿亏欠她的情。
　　 姐给我的一袋子大葱，中午下了酒桌就埋在地里，上冻时再拔。
　　 五百元大餐我一个人去享用，心疼他和儿子都回不来。
　　 大姐吃了一碗米粥，就给姐夫电话，“老常，啥时候来？我骑摩托车接你。”我姐夫说：“正在车上，你就到车站等着。”大姐寻我要了化妆品，将一张大向日葵盘子一样的脸，擦得左一道右一道。咋一看，像唱戏的花旦；再一看，白的刺眼，仿佛京剧里的孙悟空。我说：姐，好好沫沫，别跟钻进粉缸里似的。
　　 大姐说：没事。谁爱看不看。我说：那也得讲究市容，今儿个你是姑姑哩，还要给媳妇子红包，不能丢刘家人的脸。大姐一听，哎吗，还得给红包啊，那得多少钱？不给。
　　 我说：到时候看看吧。人情这东西就是借钱花。大姐一边收拾朝外走，一边说：“那得多少钱？那得多少钱？赶一场人情一千块没了，这日子过得，花钱像流水。”
　　 大姐还来词了，大姐五年文化，会打手机发信息就不错了。昨晚还要跟我学上电脑聊天，我说：中，冬天没事了，我就去你家叫你上网打字聊天。她最后蹦了一句：“青儿，俺老闺女说，不会拼音打不了字，是吗？”
　　 我这才想起，大姐自己的名字都有点生疏了，提笔忘字，更何况汉语拼音。
　　 从我家要了几个塑料袋准备今天中午，吃不了打包走的大姐，大向日葵脸在阳光下洋溢着憨憨的笑。
　　
　　 【三】明天侄子结婚
　　 穿戴一新去了大哥家，发现自己来得有些迟了。乡里乡亲的，男人女人老少爷们都来了，门口停着好几辆高级轿车，结婚典礼搭的台子，一个大牌匾上面是侄子和媳妇的婚纱照，是在大连的老虎滩照的。蔚蓝色的大海，灿烂的艳阳，洁白的海鸥，这一切都构成了一对青年婚纱摄影那一瞬的经典，美轮美奂。人生的幸福就在这浪漫的还拍中蔓延。很羡慕侄子，主要是自己的婚礼没有婚纱的缘故，现在想来多希望我的他能够再次牵着我的手，走在我向往的海岸线上，一袭婚纱和他留下永恒的一刻。
　　 哥家前院窄，在后院盘的锅灶，已经烟火缭绕了。西边墙下杀猪的刀斧手把一头三百五十斤的大猪劈扒得差不多了，男人们端着大铝盆盛肉的，灌猪血的，女人们择菜的，洗菜的，削土豆皮的，洗红薯的，在场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没有闲着的，小孩子帮着大人递板凳，到小卖店买酱油精盐什么的。
　　 两口大铁锅火苗直舔着锅底，啵吱啵吱响。我不能袖着手，就和三婶子炼猪肉，我架柴禾，炼油的火候需要温吞火，不能太急，否则火苗会把锅底烘烤的干燥，猪肉渍拉就糊了，不好吃。中午写字没来得及吃啥，三个荷包蛋也不顶饿。这暂就饿了。于是，把眼珠子伸向了锅里的猪沙肝，想吃。三婶子低声说：“熟了你再吃，别猴急。”
　　 我盼着锅里的猪沙肝赶紧熟了，狼吞虎咽一场。不久，油渍拉就好了，我拿筷子夹起来，也没顾的吹，就往嘴里送，吃的嘛嘛香。一会儿，去喝凉水，才知道嘴烫吐露皮了，生疼。哥问我，青儿，你嘴唇子咋了？我哪里敢说偷吃油渍拉，搪塞说，被树枝刮了一下。
　　 堂屋收拾停当了，新家具什么的摆得整整齐齐。媳妇子没定亲时，大哥大嫂就把二十万给了侄子，让他在开发区交了首付，买了楼。媳妇子才肯找先生检日子。一开始，女方想在元旦举行婚礼，也就是个形式而已，两个人看好了，都在一起同居了。现在的年轻人，兵贵神速，不像我们那阵，他和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拉了我一下手，我硬邦邦的摔一句：“你给我放尊重点！”他就退兵了。如今儿，就像云南那个寨子时兴走婚。一个女孩子在结婚之前，至少有三个性伙伴， 就是结婚二十年后，他和我在路上，也不牵手。他永远大步流星在前面，不管我是否红绿灯。
　　 明天晚上媳妇子是肯定要在新房里，嫂子和大哥把西屋装修了一番，很不错，雅致，完全按照城里人楼房设计的布局，都坐了人，不认识，一看都陌生着脸，不喜欢攀亲戚，走得远远的。
　　 雇的是家政，五个女人，清一色的挽着头发，粉色大褂子，瘦身小黑裤，干活利落不拖沓：杀鸡，开膛破肚，洗鱼，切菜。忙的有条不紊。那边，大厨子吆喝，油丸子好了，各自盛一盘子坐着吃，就有几个女人屁颠屁颠的去端来一盘子，是倭瓜炸的，还有红薯条炸的，渍渍香。我因为偷吃油渍拉烫破了嘴，不敢吃热的，就等着凉了，再吃。这么着，我又是油渍拉又是油丸子，临了还吃了一棵大葱就把我的肚子撑圆了，我觉得吃亏了，可已经吃下肚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走动走动，尽快消化掉。大姐晚上要在家里住，我走回家先把大炕烧了。如此折腾了一个来回，肚子也就瘪瘪了。回来，大哥和侄子说我，洗洗手吃饭吧，今黑都上桌吃饭，咱有家政，那钱不是白花的。
　　 就在八仙桌旁落坐，那些个在大棚里干活的，刚放学的娃子，就都齐刷刷的聚拢来，十张八仙桌一会子就围满了人。凉菜热菜一股脑的上，偏有该死的苍蝇钻进了菜盘子里，不吃可惜，吃了反胃。最后想想，都是杀猪菜，那酸菜炖的用煳肉的汤子，炖的酸菜，贼拉好吃。啤酒一箱箱码在墙根下，我也馋了，好久没喝了。看在心情不爽的份上，就自己一个人一口气喝了三瓶，就着酸菜，还有鸡肉粉条。侄子来敬酒，我摆摆手，大家都忙着，我又不是啥人物，侄子还是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提前祝福了他，侄子很高兴，说等我儿子结婚他给雇轿车，我当然是感谢。可心里酸酸的，老了，孩子都要成家了，可我必须要面对一天天老去的事实。
　　 侄子结婚，他说花多少钱，我说最低的五百，他想想也是，一般的邻居都一百了，二三百元拿不出手。大哥和我家的关系很好，我们有个大事小情，都是大哥帮着张罗，我很感激他。
　　 侄子长得一表人才，在开发区一家电子厂上班。媳妇在服装厂做质检员，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也是有缘，介绍人将双方的电话互动了一下，谈了半个月就见面了，印象都不错。瓜熟蒂落，操办结婚事宜。彩礼给了八万，楼房还不算。大哥要脸，还额外给买了“三金”。我的天，这要是轮到我儿子，非扒我一层皮不可。现代的市场行情，女孩子的身价一路飙升。没有楼房没有工作免谈，就是这个情况，小女孩都很现实。如果没有面包就很难有爱情。
　　 侄子明天早晨五点钟就得出发，媳妇的娘家在瓦房店，距离庄河有二百里地，十台轿车跟着，加上租来的礼仪，装饰花，婚礼主持人等等又是一大笔钱，哥的头发又白了很多。坐在桌上吃饭喝酒时，几个有儿子的女人都感慨万千，每个做母亲的都要经历这一关，儿子结婚。
　　 此刻，这一切于我很纠结，我真的不想过早做奶奶，儿子二十周岁，不急。还有，我想自己清闲几年，搞好文学创作。真的，孩子还没成熟他结婚早了也是负担。对他自己的压力也蛮大的。侄子三十岁了，不得不结婚。你说呢？
　　 吃完饭，嫂子给我盛了几样菜，我自己张罗点米饭，明早大姐在我家，我们的早餐就解决了。
　　 回来，大姐就上炕打呼噜去了，我上线写下这篇散文，捉摸着明天的婚礼现场一定很热闹，只是大哥说过的晚上放露天电影，没有兑现。我的热望也落了空。
　　 今晚，月色很美，却不是月圆之夜，因为是月末，天空冷寂得可以。我对着键盘敲敲打打，我的名字叫孤独。但这样也好，放下了俗世的心，我的世界花落一样的寂静。
　　 明天侄子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