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爱国“归零”以来，心情一直不好。昨晚尤其郁闷，老伴也不搭理他了。魏爱国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窗外的一轮明月没有遗弃他，不时为他送来诡谲的眼神。
　　 魏爱国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老伴。她——一个当年名牌大学的班花，为了傻等他这个兵哥哥，差不多等到了30岁才成家。婚后他们过着两地分居的牛郎织女生活。妻子一个人在单位又上班，又带孩子，与他每年在一起相聚的时间只有20多天。一年期间，他去妻子那里，妻子就不能去他那里。这是当时部队的规定，任何人都得遵守。
　　 魏爱国一心一意忠于国家。那时，他风华正茂，全身心地投入到保卫国家的行列。他在部队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等到脱下了军装，转业回到地方时，他和妻子差不多都快步入了“知天命”之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魏爱国积极响应部队大裁员的号召。国家为了“精兵简政”，需要有大量的军队干部脱下军装，回到地方工作。魏爱国离开他心爱的军营，告别了他的战友，回到了故乡。
　　 魏爱国将他22岁大学毕业尚未参加工作和尚未拿工资养活自己的那一刻作为人生起点，有时他又称它为人生原点，或者人生零点。真没预料到，在他后来的人生路上，他还真的遭遇了一次“归零”。
　　 这“归零”说，缘于魏爱国有时需要计数时，不得不借助电子计算器。例如，他在办理转业领取转业费时就曾用过。他那时的行政级别可算不低，工资高得也够可以，差不多趋近百元。按照“在部队工作的年数，每年可领取一个月工资的转业费”的规定，他算来算去，差不多可以领到两千多元。这就是他在部队工作二十多年的全部回报。他在无聊时，将两千多元去平方、立方，一下子就变成了数百万元、数亿元；四次方时，就会更大……但不管有多大，他只要一按“ON/CA”键，再大的数也会瞬间归为“0”。他试过N多次，内心无限期待，甚至恳求上帝帮助他不要归为“0”。但是，魏爱国无论是用中指按，还是用无名指按；无论是早上按，还是晚上按，都会“归零”，无一例外。就这样，在魏爱国的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概念：数字再大可以归零，财富再多也许可以归零，物品再多照样可以归零，甚至连人生也许一样可以归零。
　　 魏爱国经过二十多年部队革命大熔炉的锻造和磨练，自我感觉良好。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爱国主义的热情，他都有很大的提高。他觉得自己对国家忠诚度是高的，完全可以勇挑革命重担了。如果转业回到地方后有什么重要工作岗位，他一定会去迎接挑战，为国家为人民去作出更大的贡献。
　　 魏爱国离开故乡有二十多年，如今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如今的故乡，天还是那样的蓝；云还是那样的白；水还是那样的清；山还是那样的峻；稻田还是那样的碧绿；油菜还是那样的金黄……乡亲们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变，只是几乎没有人能够认出魏爱国这位当年远离故乡去守卫边疆时的帅哥。这让他不免有些伤感：青山秀水依旧在，只是不见故人来。他忽然情不自禁地默念着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二
　　
　　 魏爱国回到家后，稍事休息就出去找工作了。军队的转业干部，如果回到地方后找不到工作，就等于失业了，就等于没有工资领了，无法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存。他找到军队转业安置办公室，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我们早就接到了你这次转业的通知，也将你的资料发到了很多单位。曾经收到了不少单位的反馈意见：说你接受部队的教育时间长，思想觉悟高；年龄不大也不小，经验丰富；学历高。但是，将你的档案送过去洽谈具体安置时，他们推托说，今年接受革命转业军人的任务重，单位可提供的岗位非常有限。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转业安置办公室的人说：“有几家单位态度比较犹豫，不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要不，我们推荐几家稍为有点希望的单位，你自己也去跑跑看。”
　　 魏爱国不打无准备之仗。他进行了详细的调查研究，将要去的单位的一把手，分管“工作安排”的领导。与“工作安排”有关联的部门，例如组织部门，人事部门等的领导的爱好，说话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等一一作了详细分析，制订了周密的“作战方案”。他当时手上可谓“兵强马壮”，将全部的“资源”集中起来使用：转业费加平时积蓄差不多三千元，还有平时舍不得穿的几件军衣，几双军鞋等，这在那时算得上是一笔比较丰厚的财富。
　　 魏爱国买了几台彩色电视机，送给了有关单位有话语权、决策权的人；与“工作分配”能沾上边的人就送件军衣、送双军鞋之类的东西。最后，钱用光了，东西也送完了。转业回家半年多了，他仍然找不到接收单位，没有单位给他发工资。他彻底地失业了，钱和东西都送出去了，家里一无所有。他彻头彻尾地“归零”了，人生路上一次实实在在的“归零”。他惊呼：“故乡啊，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对一个老兵视而不见呢？将我弃之如敝屣，叫我拿什么养活妻子、孩子和自己？”
　　 那个时候摆在魏爱国面前的只有一件事情可供他选择：是选择从六层以上的楼层往下跳（他早已调查得知这是百分之百的“彻底的归零”的保证高度，魏爱国已听到有的与他有相同命运的转业军人已成功地完成了这一高难度动作），亦或用绳子往脖子上挂呢？还是选择喝农药，亦或吞食安眠药呢？前者需要超常的勇气，后者只需发挥“聪明才智”弄到所需的东西即可。经过周密思索，他认为选择后者较为可行！
　　 在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时，魏爱国必须与妻子、孩子、至交、同学作最后一次告别。他平时的酒量还可以，喝个二三两白酒之后，还能与战友们一起去打篮球，或者打扑克；那天他心里有事，只喝了几小杯，也就一两多点吧就醉倒了。大家把他弄到床上休息，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我不想跳……我不想喝……”弄得大家十分愕然。
　　 大家猜测他最近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碰到了什么跨不过去的坎，都不忍离他而去。一直守候到他半夜醒来，方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大家纷纷好言相劝。有的说：“你妻子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都没有离你而去，你怎么能狠心丢下她和孩子不管呢？”有的说：“这不符合军人的气质，会将二十多年的英名毁于一旦。”那些老同学还说：“我们这些没有去部队服役的，在地方混了这么多年，还算不错，有的有点小权，有的有点小钱。我们会帮你想想办法的。再说，你现在已回来了，比那些梦断异国他乡的战友幸运多了……”
　　 这让魏爱国想起了当年的战斗，战友们响应祖国的号召和命令，奔赴邻国执行任务。魏爱国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战友，与他们班的六七个战友，在取得一个非常伟大的胜利后返回营地中，经过一个当地的村庄，遇到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给他们送茶送水。等队伍通过后，老太婆突然从衣服里掏出短枪，一梭子弹像毒蛇一样从部队后边袭来。等战友们回过神来，后面的三个战友已经倒下了，其中就有一个是魏爱国的老乡战友。战友们的鲜血就这样流落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类似的情况，在执行任务时时有发生。
　　 魏爱国算是幸运的。
　　
　　 三
　　
　　 在大家善意的劝导下，魏爱国和死神擦肩而过。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魏爱国觉得大家的话有道理，就决定不到阎王那里去报到，先把青山留住。
　　 经过老同学的努力，一个既没权又没钱的小单位总算勉强同意接收魏爱国，但必须附带一个没有商量余地的条件：勿需在单位分配住房。
　　 这个条件对于一个从偏僻农村出生的魏爱国来说，实在是太苛刻了：在部队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都是住在部队分配的房子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兵的像水一样，总归是要流走的，如同魏爱国，无论是多老的兵，最终还是要回到故乡的，但营盘他带不回故乡。他也不可能再住在营盘里。
　　 魏爱国连死神都不怕，还惧单位不分配住房？他被那个任何转业军人都怕去的单位留下了。
　　 既然成了单位人，单位领导还是蛮有人情味。见到魏爱国一家人实在没地方住，就把单位原来堆放垃圾和废品的旧仓库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腾出一块地方让他全家在那里住下来。
　　 仓库破败不堪，刮风透风，下雨漏雨；周边杂草丛生；门前污水沟里臭气熏天。一到晚上蚊虫成群结队，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轰炸珍珠港的飞机一样。魏爱国伸手一抓，就能抓到十几只蚊子；老鼠肆无忌惮。怎么想办法，也防不了被蚊子咬。有时老鼠将孩子的小手当成玉米棒啃。怎么办，魏爱国要是不住，连这仓库都没有得住，别的人还等着要住。这确实是领导对转业老军人的关心。单位又穷，无钱盖住房。
　　 虽然魏爱国和他的妻子被蚊子咬了个满身起疱，小孩的手也被老鼠咬伤。但是他想，这算得了什么！
　　
　　 四
　　
　　 现在，魏爱国的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小家伙非常可爱，长得象他爸一样帅气。尽管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曾缺失过近距离的父爱，但是他妈将他爸和他妈两人对他的爱都倾注到了他的身上。儿子还算争气，也考上了名牌大学，找到了好的工作。不过，儿子的人生路还长，但愿他不要象他爸一样在人生路上遭遇到“归零”。因为这人生一旦“归零”，就会输得很惨。而且发生时的年龄愈大，就会输得愈惨、愈彻底。
　　 魏爱国非常钟爱他的儿子，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儿子沟通。有一次，他告诉儿子：“以现在的义务兵役制两年的服役期的规定，你爸爸已经尽了十二期还多的义务了。你的两年义务期我已经帮你完成了。”魏爱国的孙子也有二三岁了。他对孙子讲：“你的两年义务兵服役期你爷爷也替你完成了。将来你的儿子也不用去当兵，你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都不用去当兵。魏家的十二个世代的兵，爷爷都替你们完成了。不是你爷爷觉得当兵不合适，也不是惧怕当兵之后的人生‘归零’。主要是因为爷爷一个人已完成了十多代的义务。你爷爷真的很爱国，弄得你们以后都没有机会当兵。你爷爷太对不起你们了！”
　　 有一段时间，战友们为了一些历史问题准备去上访，也多次邀请魏爱国去参加。但魏爱国不去、战友们退一步求其次，让他在草拟好的“请示报告”上签个名，他也不签。魏爱国想，这个国家是属于“我们大家”的，这个“大家”当然也包含他和家人。这个国家还有很多的问题需要去解决，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因为他的名字就是叫魏（为）爱国。
　　 通过“归零”这件事，让魏爱国有了一些感悟。他认为：“是父母一不小心生下了他，并不是他一定想来到人间，或者非留在人间不可。如果父母自身的先天条件不理想，例如既没权、又无钱，那么他们的子女，任凭他们如何努力，也不管他们怎样奋斗，即使他们拼搏了一辈子时间，也是无济于事的，都跳不出命运对他们的安排。正如先贤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些年，流行着‘精子决定命运’说，或者‘拼爹’说。无论是找工作，还是求发展，都概莫能外。”魏爱国甚至在异想天开地想，要是他也有一个既有权、又有钱的“好爹”，他无疑不会遭遇“归零”，可能还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再上一个他想要的“台阶”。
　　 然而，这件事之后，并不能意味着他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他心中尚有梦想，幸运之神如果有一天降临到他身上，他或许还会收获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