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一刀的小九九
镇很小,名溪口,百十来户人家,鸡犬相闻,人丁只在节假日期间兴旺。溪口镇的一角,老槐树下,摆着一付肉案,掌刀的师傅姓沙,商户买家赠一名号:沙一刀。
溪口镇的沙一刀因其砍肉的斤两不差丝毫而得名。镇小,因而肉案也就只此一家。一家独大,无人戕行,倒是溪口镇的一大奇闻。
沙一刀不苟言笑,但做事从不马虎,黑白分明,轻重相当,从不大大咧咧。沙一刀在溪口镇虽不是镇镇之宝,但也不会立即被遗忘。问及有谁和沙一刀亲近?卖的买的,均摇摇头:不晓得。沙一刀永远有着一张猪油浸蚀的打着皱摺的红脸膛,让人实在难以亲近;再说了,沙一刀卖肉从不允许买家拖欠一角一分钱,不管你是他的亲友还是戚友,一视同仁。只是百十来户的小镇人家,每月上他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如若不是买肉,恐怕很难与他打照面。因此,他在溪口镇显得可有可无,他的肉案可有可无。说来好笑,过溪口大石桥的对面,一里远近,那也是一个小镇,当然也摆着一付肉案,肉价比沙一刀的还便宜五毛钱,可溪口镇的买家却偏偏就在沙一刀这边买,说是懒得走路,但谁又知道其中的隐情呢?他们也说不清到底为何不去对面的小镇去买肉,只是觉得沙一刀的肉案仿佛有一种吸引力似的,虽说沙一刀的肉案上的肉永远比对面小镇那家肉案上的肉贵五毛钱。
来沙一刀这里买肉的,大都是熟客,但都不苟言笑,他们担心他们的言行举止若不得体的话,会惹恼沙一刀,过了今朝就没有明朝似的。也有例外,阿斌从深圳回来探亲,十五年来,头一次回来探亲,探望他的母亲。溪口镇现在的青年伢不多,大概都去北上广打工赚大钱去了,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老弱病残。阿斌在深圳呆惯了,而他的母亲呢每年都去一次深圳,这样,阿斌就用不着回来。此次,只因他母亲说是要给他订一门亲事,这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阿斌回家的路上,想了想,钱有的是,但买什么给母亲补补身子骨呢?听说排骨熬汤可以补补身子骨,阿斌想都不想便来到了沙一刀的肉案前。从八岁那年随父去深圳,十五年过去了,溪口镇变得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惹人牵挂。溪口镇一切都似乎变了,就连卖肉的也不是先前的师傅了。但是,溪口镇整体格局未变,那条长河依旧汤汤,而那条石板街踩在脚下依然吱吱呀呀的响。
以为错过了商家,可是老槐树树荫下却有一付肉案,还有那个红脸膛的卖肉的师傅。斜斜的阳光下,至少还有一个买肉的少儿,还有一只摇尾乞怜的等待肉骨头抛下的黄皮毛的狗。西装革履的阿斌轻松的步子走了上前去。没想到回来的头一幕让他见着了极好笑的事,只见那拖着一把鼻涕的少儿,一只掉了颜色的磁盘子,装着一斤上好的排骨。只是很戏剧性的,那卖肉的沙一刀错找了钱,收了那少儿一张二十块的票票,却找了十七块钱给那个少儿。排骨三块一斤?真便宜!阿斌其实明白,排骨不止三块钱一斤,他故意不点破,看卖肉的老头怎么说。轮到阿斌买肉了,阿斌高声叫道:“上好的排骨一斤!”听到略带有一丝粤语腔调的声音,沙一刀迅速地瞧了一眼阿斌,仅仅瞧了一眼,连一秒都不到。锋利的刀,一刀下去,麻利的将排骨丢进包装袋,递给阿斌。阿斌边掏钱边问:“几多钱一斤,师傅?”沙一刀嗡声嗡气地答道:“明码实价,十三块。”阿斌将一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心想道,看你怎么找?!沙一刀的荷包虽然油腻,但钱不油腻,钱也是认得钱的。数好了,便递给阿斌,道:“拿好了,找你八十七块!”阿斌接过一瞧,数一数,又再数数,果然不错,八十七块,不少一文,不多一文。阿斌心说道,你脑筋不糊涂呵!只是阿斌这番问道:“咋要十三块钱?市里只要十二块一斤呢!”沙一刀喉咙里“哦”了一声,不再搭理阿斌。阿斌觉得无趣,又有点不甘心。皱皱眉头回了家。
有点不甘心的阿斌,一夜睡不好觉,他觉得这个卖肉的沙一刀是不是故意杀他的黑?阿斌讲究公平,本身也算正直,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虽说有时候脾气爆燥、犯糊涂。一块钱事小,可人不能昧着良心。他身上有的是钱,买下沙一刀整个肉铺和沙一刀本人的钱都有,也并不在乎这一块钱的。然而,沙一刀这里的肉价与市里的肉价相隔一块钱,这沙一刀是在赚黑心钱了。他抹不下面子去找他,但,他还得要再去买排骨,再为娘亲熬排骨花生汤。
仿佛有约似的,阿斌到了沙一刀的肉案前,又遇上了那个拖着鼻涕的少儿。阿斌看了看,以他精准的神探一样的眼光打量了一眼这个拖着鼻涕的少儿:七岁左右罢。这次这个少儿开口了:“沙师傅,排骨几多钱一斤?”好象前世欠这个少儿的笑容似的,沙一刀咧开厚实的嘴巴,笑道:“猫婆,排骨三块一斤!”笑里含着厚厚的浓浓的亲情似的,还将三个指头举起显摆似地摇了摇。“三块?”少儿皱了皱眉头,好不情愿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三张皱巴皱巴的一元的票票,递给沙一刀。沙一刀笑眯眯地给收下了。那个叫猫婆的少年,端着掉了颜色的磁盘子,向沙一刀鞠了鞠躬,转身走了。沙一刀望着猫婆瘦弱的纤细的身子,出了一回神。
“排骨几多钱一斤?”阿斌的嗓门洪亮,但带着一丝怒气,把沙一刀的魂给吓醒了。张了张嘴,见是昨天来买肉的阿斌,就不咸不淡地答道:“十三块!”阿斌一听,心里的怒火就要爆发,只因他想不出自己到底为何要忍着不那么怒发冲冠,于是就忍着没有发火。忍了再忍,阿斌就道:“来一斤,上好的排骨!”沙一刀闻声,举起锋利的杀猪刀,一刀下去,那排骨齐崭崭的,就丢进了包装袋。阿斌接过沙一刀递过的袋子,伸手从荷包里抠出十二个硬币,一一在沙一刀的肉案上逐渐展览开。“你要的钱钱!”说罢,阿斌转身欲走。“啪!”地一声,沙一刀的杀猪刀往肉案上一甩,高声嚷道:“少一块!”阿斌站住了。眼里那鄙夷的狠毒的光芒倏地射向沙一刀:“一块钱,你敢要?你真要?真是黑了良心!”沙一刀不温不恼地答道:“黑汗水钱呢,找人找三码拖肉,要出油钱工钱呢,当然要,为么事不能要?!”有买肉的来买肉,阿斌怕失了自己的面子,赶紧掏出一元硬币,逃也似的溜了开去。
熬排骨花生汤的阿斌,心里就这般想:“明日咯再去买排骨,非要他沙一刀十二块一斤不可,不然,哼哼!”
还是那个肉案,还是那个沙一刀,还是那个拖着鼻涕的名叫猫婆的少儿,还是那条摇尾乞怜的黄皮毛的狗,还有那棵拂来拂去的老槐树。
“沙师傅……”那个叫猫婆的少儿,很是羞涩,不好意思地说:“沙师傅,我……”沙一刀和颜悦色地说:“猫婆,你说吧,不要紧的。”猫婆忸怩了一回,抹了一把鼻涕,说:“我爸……我爸他想呷西瓜,我给他买了一小块西瓜,花掉了二块,手里只有一块钱了,能不能只买一块钱的排骨?”微一犹疑,沙一刀马上笑着说道:“猫婆,乖孩子,你真孝顺。嚯,猫婆,今日咯算你幸时,今日的排骨呀,一块钱一斤!”“真的?!”猫婆喜出望外!“嚯,真的!”沙一刀麻利的一刀下去,一斤上好的排骨就飞到了猫婆的磁盘子里。沙一刀说:“猫婆,等我得空了,就去看看你爸爸!”猫婆答应着:“多谢沙师傅!”说罢,欢天喜地的去了。
“排骨几多钱一斤?”阿斌黑起咯脸,问。
“现价,十三块!”沙一刀依旧不咸不淡地答道。
“你么样两样对人?”阿斌怒气上来了。
“明码实价,一视同仁!”沙一刀依旧语气平缓。
“哼!一斤排骨,上好的,十二块,先说好!”阿斌抑压着怒火。
锋利的杀猪刀滞了滞,还是一刀下去,丢在电子秤里,标标准准的一斤上好的排骨。麻利地装进包装袋里,手一伸:“十三块!”
接过包装袋,阿斌伸手掏出十二个光灿灿的硬币,很肉案上一甩,道:“今日咯就是天王老子爷来,老子也就是咯十二块!告到市里去,我也是咯十二块,我呷住了你,怎么滴?!”
沙一刀瞪着眼,愠声道:“若是我不呢?!”
“你不?你敢不!”阿斌怒气更炽。
“我沙某人向来说一不二,你不给试试看,试试我的火色!”沙一刀怒视着阿斌,这回,终于,泥人也有了三分土性子了!
阿斌以为真理在握,闻听沙一刀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就是在深圳也冇得人敢跟自己这样说话。气在心头上,不顾三七二十一,飞起一脚,就把肉案给踢翻了,那肉案连带着将少一刀撞翻在地。
翻倒在地的沙一刀,一下子暴露了他的目标:假肢。阿斌一看,不怒了,忍俊不禁,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咯跛脚,看你还黑心啵……”
说罢,拎着排骨一路狂笑着跑回了家。
阿斌的母亲见阿斌行色可疑,不似平日,忙问道:“斌仔,你今日有点不对劲样?”见是母亲问,对母亲很孝顺的阿斌,忙回答道:“妈,这几日遇到了怪事……”阿斌的母亲就问;“啥怪事?”阿斌就说:“那个卖肉的姓沙的老家伙,心里有着小九九,哼,他对人两样打法!”阿斌的母亲就道:“他一向对人都是一个样的,莫对你还有么二样?”阿斌就噘着嘴道:“他给别人三块一斤的排骨,都是上好的;可是,他却要我十三块一斤,这不就是二样打法嘛。”阿斌的母亲疑惑道:“哪有三块钱一斤的排骨,你莫不是看错了听错了吧?要真那样,那沙一刀破都破产了!”阿斌就有些不高兴地说:“妈,你是不晓得哦,那个拖鼻涕的脏兮兮的小伢,每回买排骨,姓沙的都只收他三块钱,……”阿斌的母亲埋汰道:“伢呀你咯苕崽,你晓得不,那个拖鼻涕的小伢叫猫婆,他爸骨折瘫痪了,那个猫婆还只有七岁,每天上街去拣废瓶子卖,换了钱,给他瘫痪的爸爸买点肉吃。他爸瘫痪了,他娘走了,镇里每个月只有两三百块钱的低保给他们父子,不够用!那个沙一刀是照顾他们父子,你咯不省事的苕崽耶……”
阿斌一听,头顿时大了。
心里象翻江倒海似的阿斌,鼓起勇气说:“妈,我把他的肉案一脚给踢飞了,冇想到他还是个断脚的残疾人……”
话未说完,手里拿着擀面棒准备擀面皮包饺子的阿斌的母亲,不由分说,辟头盖脸的就是一棒槌:“你咯炮子穿心的混帐东西,老娘一棒槌捶死你!沙一刀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一直冇给你说,六岁那年你落水,就是他救了你的命,害得他摔断了一条腿……”
捂着脑袋的阿斌一听,“啊……”地一声惊叫,连忙朝外跑去。
阿斌以最快的速度冲刺到了那棵老槐树前。沙一刀已被人扶了起来,正跟人解释道:“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一不小心摔倒了……”
阿斌一步步地艰难地走了过来,走到了沙一刀的面前,“卟嗵”一声跪下了。
“沙师傅……”阿斌哽咽着。
“沙师傅,怪我冇教好我的儿子。我来向你赔个罪,那年你救的就是我的儿子斌仔,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一直冇说……我和斌仔来感谢你……”阿斌的母亲也赶了来,噙着泪,赔着小心。
“没事,谢什么,都过去了……”沙一刀仍旧淡淡地说。
阿斌走上了前去,扶抱住沙一刀的胳膊,诚恳地说:“沙师傅,从今日起,我把您当我的干爹看待,您不用再卖肉了,我养您!”
阿斌的母亲长舒了一口气,道:“斌仔,你咯苕儿子,唉,你让妈妈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