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坐在赶往满洲里的火车上，临到终途时，一个三十来岁的胡子拉碴的男人手中握着两听啤酒，晃晃悠悠地挪到我前面，把我躲开车厢里仅有的几个人而僻居在角落里的清净完全打破了。
　　 “你知道积云吗？”他没头没尾地迎头便问。
　　 “知道。积云就是这种人们通常会说像棉花的白云。一般分浓积云、淡积云、碎积云三种。”由于我是个不那么称职的销售工程师，所以我眼望窗外中国北方平野上空的朵朵白云，以不像他那么语气冲撞的东北话流利作答。要不是冲伴随着莽撞举动的他的直愣愣眼神中的一丝清澈成分，我想我完全可以像其他人大多会在公众场所避开一个酒鬼、乞讨者、精神病患者或者寻衅滋事者那样对他熟视无睹或敬而远之，虽然他敞开怀的GORE-TEX面料户外装和不那么闪亮的休闲皮鞋倒还算体面。
　　 “你是这列车一路上第12个敢回答这个气象学术语问题的，也是这节唯一敢回答的，还全答对了，”他裂开嘴像要笑的样子，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同时将右手已经启开的酒罐扬向身后的寥落乘客，不顾酒水溢出将包住座椅的混纺座套瞬间打湿，“比那些卷我面子的傻瓜强多了。——喂，你觉得家谱神秘吗？”他以故作神秘的徐徐低声配合问话，捎出第二个问号。
　　 “既普通又神秘。”我耐住性子说。由于平时运动臂膀还算结实，我在温和作答的同时暗暗做好了防备他浇我一头酒水乃至挥拳袭来的准备。
　　 他又满意地笑了：“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好吧，再测测你的脑瓜——你觉得人能徒手飞起来吗？”他让我满意地只是灌了一大口啤酒后，牢牢盯着我，好像他静候的答案是一桩万众期待的悬案后的真相。
　　 “也许能。人类正在从依靠器械向挖掘自身潜力的方向发展。现在有少数人已经做到了。”“徒手”两字使我把思路从飞行员、跳伞运动员、滑翔翼爱好者等讨巧地转向高崖跳水者、翼装飞行运动员和别的什么。跟这种举止突兀的陌生人聊没头没尾的话题对我既可作紧张而有趣的旅途插曲，又可见证一段奇特的生活经历，没想到事情不止于此，这个回答使他的表情凝固和全身僵住了。
　　 “只有你这么说！喂，你相信一个上海人会回到满洲里上班吗？”他轻轻地第四次问。
　　 “这好像没什么。”我心有所动地说。
　　 “那你愿意听一个人跟积云、家谱和飞有关的故事吗？”他在将左手尚未开启的啤酒罐递给我的同时，将如遇亲人般的和渴望的目光抛向我。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云里雾里的问话，我不再相信他是个让人打怵的人和会寻衅滋事了。我接过铝罐猛地打开拉环，喝下一大口，将自己的目光迎向他直射而来的目光，用颔首宣称我欢迎他这个莽撞旅客的新奇礼物。
　　 “我叫周近云。”他啜了一口酒后，将铝罐轻轻墩在我们之间的小客桌上，磕磕绊绊地，缓慢地，然后逐渐连贯起来地，流畅地，诉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与积云、家谱和飞有关的故事。由于他的讲述框架尽管完整脉络却支离破碎，时隔这么久有些细节又模糊了，我只好以第一人称指代他，以杜撰的个别名称指代他故事中的某些细节，将他的故事从头理顺，转述给你我亲爱的朋友。
　　
　　 “媳妇，我站上积云了！”我以脸颊紧紧贴住她的脸，牙齿打颤地说。如果不是牙齿的颤动连同我身体过筛式的不停抖动，我几乎都怀疑起自己刚刚到底有没有升臻妙境和施施然返触地面了。
　　 “傻瓜你跳太早了！”妻子受不住我上前几步从背后死搂住她的箍紧力，努力挣扎开了，从她的表情和眼神流溢出的也不外乎是最难以遏制的激动，以及油然生出的最深敬畏和紧随其后的不满，“你只早了一分钟！哪怕你再晚一分钟！等我们迈进大门，让杜运刚、总裁、售楼员都瞧到你的才能，而不是自顾自地在门外的角落里看白云看得出神，再自娱自乐地跳上白云和降落回角落里！”对于我在空中漫步时可能不慎跌落的担忧，她没有提到只言片语，不过也许恰是我此刻的安全返回才使这种心绪很快让位于她语中的更重要问题。
　　 “是异能，不是才能！”我在打掉她试图揩掉我脸上汗水的手的同时激动地纠正，“——别，这不光是汗水还有积云里的水滴和冰晶，我要三天三夜不洗脸不洗澡来纪念我跳到积云上的——”
　　 见到貌似看房者的一家三口从停车场簇拥着直奔售楼处大门而来，我耐到他们的身影接近、走远又被有保安值守的明晃晃的旋转门从后面遮住了，才压住声继续话头：
　　 “——人间奇迹——你不想想就像男人在床上关键时刻刹不住闸一样，我怎么能忍耐到走进售楼处再跳上白云？在里面见不到这么清晰的积云，”我手指正悠悠漂浮在蓝天上的视野远处的大块白云，“再说墙壁天花板落地窗也不允许我在冲动下自由自在地扶摇直上，何况，”我眼泪都快下来了，“这块秋天的积云是那么好，在那一瞬间我确定它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白最大最稳最优哉游哉的棉花糖，大得底儿都暗了，几乎一动不动；在这么瓦蓝的天空的衬托下，它的边沿又是那么清楚——幸好是下午，再晚一点它就不再那么扎眼了。刚才不是我向往极了，愿力大极了，不跳上去，我的胸膛和身体说不定就要炸了，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刚才就当上面的蓝天白云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他们从来都是这样。”我扫了扫街上停滞车流中的探头向天上张望的驾驶者、持同样姿势的驻足路人、商贩、在不远处的广场上改载歌载舞而为向上戳戳点点并交头接耳的中年妇女，“他们想不起来看白云，也没空看白云，跟我可不一样。不过多亏是这样，否则我就不会从街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跳到两三百米高的积云上，直到站在云头大喊大叫才被发现了。”
　　 “这么清爽的天，这么热，就像跑了几千米步似的！”也许是激动的情绪烧得我面颊潮红了，妻子以她的纤手关切地贴住我的额头，同时把目光投向远处空中的悠悠云朵，“你从那么远的下边跳下来的？”
　　 “那么紧张、激动、心旷神怡，你凌虚御风也会热的——”我稍稍舒了口气，任由她的手贴着我的额头，“——从它刚漂浮过的上游下来的，比现在要近一点。哈，上去没人发现，下来时也没被发现。——虽然这有的人随我从那降落的身影赶过去了，我还是成功躲起来了。多亏我比他们要早一点。我的天，如果我跳上去的时候他们发现我了，惊叫了，我想我一个倒栽葱下来就完蛋了。我头一次发现我有这种异能，我可挨不起别人惊叫！”
　　 “所以你慢慢走上去的时候我既不敢叫嚷，也不敢给你打电话。”妻子把手收回了，黯然神伤地接话。
　　 这时打气势逼人的旋转门里突然迈出四五个和妻子同样神情落寞的男女。这些人不言不语地走向明媚光照下的停车场或公交车站，任由妻子和我停住口，目送他们远去。妻子重新开口了，只是不知怎么她眼中竟噙起了泪水：
　　 “多亏，多亏！售楼处的人没看到，好歹路上行人看到了也能做个证，这样说不定他们就会兑现对折的许诺。可是现在我们什么证据也没有！这不是命吗，难道？！”
　　 “命”这个字眼使我又激动起来，虽然我的声音仍旧被自己刻意压低着：
　　 “真正的命是，我家家谱第二页边上“辛丑飞龙在天君子遂志”的几百年来不知所云的10个小楷字——你知道的——的谜底今天揭开了！看来这其实是谶语，说的是几百年后的今天我这个后代白日飞升跳上云端的事！怪不得爸爸说我们祖上就像别家祖上一样，几百年前有过异能——他说这个异能会在我们家族的哪个哪些人注意力最集中、意念最强烈的时候出现——又不知什么时候流失了；真正的命是，在‘翠湖星宇’这家开发商宣布购房者在售楼处顺利展示真才实能就可以获得最低对折购房价的情况下，冥冥中自有注定，我这个不是路人甲就是路人乙的凡夫俗子相隔千里居然认识他，歪打误撞地拉你的手下单和凑热闹来了，半道还胡拽我也有真才实能，说不准我也能跳上积云，撞撞大运，让大家看得不流出口水就张掉下巴！我的天，可不是我果然做到了，做到从前做梦才会做到的事了！没错我今天居然做到了！况且我拿出兜里的手机对着‘下界’拍照了——这足以证明我的真才实能是跳上积云和我刚刚做到跳上积云，——看这不是有日期和时间？”
　　 我神情轻松地弄了弄手机，再将它高高扬起。
　　 妻子破涕为笑了。她急迫而小心地伸手抢过手机，背冲夕阳靠在眼前翻找，并终于由于一张如同飞机航拍的鸟瞰照片——边上云朵边沿局部赫然可见——的映入眼帘而笑出声了。
　　 “我想这足够了！别人的即使是真才实能也只是才能，我这可是异能！也许我们可以享受到的岂止是对折，应该是免单！”我亲了亲她的柔嫩但憔悴的脸颊。然而我的亲昵举动和我这句话刺激她也出其不意地迅速亲回我一口。我和故作嗔怪的笑盈盈的她手拉上手，置街上瞠目结舌的故作玄虚的唧唧咋咋的不为所动的嘈杂人等于不顾，昂首阔步迈进了售楼处纤尘不染的绚丽大堂。
　　 眼前的景象可差点没让我张掉下巴——只见眼前灯火通明的大堂内的皮沙发、沙发扶手、茶几边、工作人员的办公椅、喷水池四周的光滑大理石上无不坐满了淹没掉那一家三口的形形色色的围观者，甚至红酒和饮料琳琅满目的酒水吧台、气势雄壮的罗马柱壁、光彩闪烁的电子沙盘边也靠着许多站着的人——当然其中也不乏身着体面工装的黑天鹅似的置业顾问。大多数人都在为大堂中央一位身穿燕尾服的正费力表演口中喷火的中年男人高声叫好，其中也许个别人还不难因为大堂中人没像沙丁鱼罐头那样挤得水泄不通和没法躲避近在咫尺的火苗而感觉庆幸，不过掺杂其间的年轻置业顾问们的表情却是无一例外的熟视无睹和见怪不怪。表演收场了，接着上场的是个身穿弹力紧身衣的二十多岁的清秀女子。她手里拿着个跟自己的腰差不多宽窄的不锈钢圈，咬牙露手的居然是也不那么简单的钻圈柔术表演。大多数围观者继续送出了慷慨的掌声，置业顾问们则照旧面不改色。等到一个古稀老人颤巍巍地第三个登场露相时，我俩终于向离我最近的一个细瘦男置业顾问开口询问，于是很快被领到二楼一扇贴有“副总经理室”铭牌的实木浅雕门内了。
　　 “杜总你好。周近云。”我在瞬间拿捏了一下，只顾称呼从办公桌后冲过来与我拥抱的架着蓝细框眼镜的这位大我不了几岁的男人为“总”而不是“副总”了。我随即指向站在我身旁的妻子，将她引见给被访者。
　　 “坐，都坐。”主人在热情招呼我们坐到他办公桌前的沙发后，听说我们不吸烟，开始轻车熟路地打开铁观音茶罐为我们倒水沏茶，“近云再提醒一遍，叫我杜运刚。——嗯，就这样嘛——。通过你我以前都是好同事和铁哥们的爸爸能联系上，这是我们的缘分；别总像在上次电话里开始寒暄的时候那么客气，我可是怀旧的人，是脊椎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怀旧科珍稀动物，哈哈。再说上次在电话里我们都确认过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只不过后来我爸爸回城远走高飞了——对了，你们不是说两点半左右到吗？现在都三点了。”
　　 “路上有点事。”我敷衍说。由于对这位印象已经几乎完全模糊的当年小伙伴贸然提到异能兴许过于突然，我将话题转向楼下正热闹上演的节目，“下面的才艺展示蛮精彩的，我刚才上楼前看到的就有口中喷火和钻圈柔术。你们的‘真才实能’活动策划不光因为这些表演攒足大量人气，还既能为这些身怀绝技的少数购房者省下一大笔钱，又能因为知名度提高销量增加扩大利润，真算得上是名利双收。”
　　 “精彩？省下一大笔钱？”主人这回可是双手抱拢在脑后，身体仰躺在靠背倾斜角度可调的滑轮办公椅里，目光不再直视我俩而是投向印有漂亮花纹的石膏天花板了，“我所记不错的话，从9月9号早上到昨天下班，整整19天，我们‘翠湖星宇’售楼处已经有过3次柔术钻圈、4次硬气功、5次断骨再植——可怜那五只鸡了、6次花式足球、9次特技轮滑、10次口中喷火、12次吞剑、19次300位以上圆周率背诵的有点出彩的表演，更不用说别的不着调的雕虫小技了。就算这些算出彩的表演，客户也只能拿到2.68万元每平方米价格基础上最低九二折的团购价，跟我在电话里承诺给你的内部价一样。”
　　 “可是广告上你们承诺过‘真才实能’活动的表演者最低可以享受到对折购房优惠！楼下表演者的绝活即使说不上罕见，也很难得，你们总可以给出八五折或者八折的优惠吧？！”妻子侧脸瞥着刚刚开创过罕见举动的我，留有余地地说。
　　 “毓芳弟妹，上次我还跟近云提到人家无影人可以免费得到套间呢，嘿嘿，一分钱一分货！近云的‘才艺展示’四个字说得好，”杜运刚直起身，将目光相继投在妻子和我的身上，“这些人的表演只能说是‘才艺展示’而不是‘真才实能’。无影人的才是！人家能够像穿上隐身衣一样，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不知我不晓，神出鬼没，惊世骇俗。我们老总搞这次活动是要效仿唐太宗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做法，将像这样的异人高士从熙熙攘攘的人海中选拔出来，让所有媒体惊哗，让自己的品牌扬名，让实际问题迎刃而解。普通的表演者不清楚这些，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技艺是金饽饽，上得了台面，配得上大奖，所以上次有个表演吞剑的人正表演着，剑还在咽喉里插着，听我们置业顾问在旁边嘀咕这种戏法最多只能得到九二折，弄得急火攻心，剑没拔出来就摔倒了，搞得我们的顾问现在当场都乖乖闭紧了嘴——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这个戏法是为了买房付高昂费用现学的，功力不到——其实像这种情况还不止是他一人——想想这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