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个穿白大褂的壮汉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地前拉后推将我从一辆印有红十字的蓝色小急救车里弄出来，八只手铁钳似地紧紧拑住我，像土匪绑票一样，脚不沾地往一片阴森茂密的林子里狂奔。
　　 “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我歇斯底里地喊，而且拼命挣扎，双脚在地上奋力踢打，腾起一缕缕灰尘。但是，除了被我自己踢起的灰蒙住自己的眼睛之外，一切都无济于事。
　　 “再喊，我就把你的破嘴给堵上。”一个浓眉大眼熊腰虎背的壮汉，厉声喝斥我，他那坳黑的脸盘上鼓突出来的眼球和暴牙，就像一只穷凶极恶的非洲鳄鱼。其实，我的嘴不久前刚刚被堵过一次，那种污秽恶心的感觉，令我至今仍心有余悸，于是我赶快噤声，免得再次遭罪。
　　 “冷静些。”一个斯文一些的人劝慰我，“请相信事实会证明一切的。”
　　 我一想，是啊，我又不是杀人犯，他们也不至于就是刽子手或劫匪，我又何必要死要活呢？想起来，我只不过是被人诬告，稀里糊涂卷进了一宗经济大案里，在上级对我甄别的过程中，我克制不住自己，闯进领导办公室大闹“公堂”，才惹下了大祸。
　　 我清楚地记得，在市人民医院，那位内科主治医生给我下的诊断结论是：“精神崩溃，理智失常，速送精神病医院治疗。”
　　 我一看这诊断书，勃然大怒，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来扯得粉碎，并指着那内科主治医生的酒糟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才是神经病！”
　　 那医生被我骂了个狗血淋头，羞恼之下，从垃圾筐里随手抓起一团沾满了血污的脏纱布，塞进我的嘴里，我恶心得两眼翻白，一阵接一阵干呕。接着，又进来两个彪形大汉，将我掀翻在地五花大绑像粽子似地捆起来，不由分说塞进急救车里。在车子临开的那一刻，我听见那主治医生犹在愤愤地说：“要不是看你有病，我非控告你不可！”
　　 我虽然被堵住了嘴，但我仍在顽固地呜哩哇啦乱叫，这声音只有我自己才听得懂，我是在骂：“你他妈才有病！”
　　 我始终搞不清，在我和主治医生之间，到底谁该控告谁？
　　 （二）
　　 我被人腾云驾雾挟进那片树林，才发觉树林里别有一番天地，这里面有好几栋幽静雅致的建筑，皆被高大的院墙围起来，中间有一扇铁门，门楣上高悬着两个黑色大字：初园。
　　 我被删去姓名，就像一件被撕掉商标再扔弃的废品。我的编号是518，被安排住进26号大病房。
　　 这个地方别看高墙厚瓦，其实里面却是个大花园，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草树葱绿，据说早年间是个国民党大官僚的别墅，专门用来避暑和休闲的，后来才改建成医院，但却沿袭了别墅的旧名，并且没有另添字样，使人读起来和听起来都轻松舒心，有一种怀旧的感觉。
　　 我试探着抬脚走进26号病房，第一眼便见到一个奇异的现像：病房里大约有十几个男女病人，他们好像正在开一个什么会议，但是这个会议没有医院的管护人员参加，显然是病人自发组织召开的。病人们和我一样都穿着有编号的灰色条纹服，或站或坐围在一起，似乎正在对一个病友进行批评或劝说。这个病友坐在病床上，右手的拳头紧握着，像犯人似的勾着头，闷声不响。
　　 “26号，你不要再顽固了，我们是掌握了确凿证据才采取行动的。”一个条纹服上印有505编号的中年男人，理直气壮地对那病友说，他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电视广告片中的505神功元气袋，而受审病友的编号，又正好和我们的病房号相同。
　　 “他妈的！我看他是没油了，给他加点动力。”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子气呼呼地上前，动手去扭26号的胳膊。
　　 “混蛋！你想逼供？”505瞪了矮胖子一眼，伸手把他推屎壳郎一样的推开。
　　 矮胖子赶忙缩回手，咧开马槽似的大嘴嘿嘿傻笑。
　　 “这里是廉政委员会纠风办公室，不是牢房。”505斥罢矮胖子，又对26号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
　　 26号仍勾着头，握着拳，像一段木头，始终无动于衷。
　　 “乖乖！好孩子要诚实。”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26号跟前，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26号的头发，轻言细语地说。
　　 26号突然抬起头来瞧着女孩，目光迷离。
　　 505忽然摊开双手，对所有的病友激动地说：“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百灵鸟又要开始歌唱了。”
　　 动人的场面出现了，所有的病友竟都自动闪开，让出一块场地。那个被称为百灵鸟的女孩站在场中央，脸色潮红，胸脯微微起伏。接着，她扭动腰肢，迈着细步，用童稚的声音晃着脑袋唱：
　　 走到马路边，
　　 捡到一分钱，
　　 交给民警叔叔……
　　 哗啦哗啦，所有的病友们都使劲地拍着巴掌，“哦哦啊啊”跟着小女孩唱起这首童年时代的歌谣。
　　 26号泪流满面。他慢慢站起来，走到505跟前，伸开手掌给他看，原来他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红色扭扣。接着，他抬起左手，高举过头，向着小女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少先队队礼。
　　 若是在其它场合见到这种情景，我定会哑然失笑。可是现在，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我被一种神圣庄严的气氛架驭着，像一朵皈依的蒲公英，身不由己地飘向那遥远的童年......
　　 （三）
　　 精神病院里设有食堂，早中晚三餐开膳。早餐的主食是稀粥和馒头，佐料是咸菜和豆浆。尽管这里大多数是神智失常的病人，但没有谁会失去吃喝的本能。因此，每当开饭的时候，便是医院食堂最热闹的时候。病友们丁零当啷敲着碗筷，嘴里发出各种呜哩哇啦古里八怪的声音。有个鸭公嗓的病友，每到这时候便破声破气地唱：
　　 织布的呀穿破衫，
　　 卖盐的呀呷淡汤。
　　 这时，病房里那个70多岁瘦骨伶仃的老头便捧个瓷盘，像往常一样挨个开始了乞讨：“可怜可怜啦！咱家乡遭了天灾人祸，活不下去啦。”听说，老人的家乡很穷，又不幸遭受水灾。老人一气之下，疯了，拄根拐棍到处乞讨。老人没有亲人，孤苦伶仃，又不适合进养老院，政府便把他送进了初园。
　　 “滚开！臭要饭的！”老人乞讨到一个肥佬面前，遭到凶恶的驱赶。这个肥佬有些来头，可以开小灶，每天早餐牛奶面包加鸡蛋，中午和晚上都有酒肉，有时还有尤鱼龙虾和大闸蟹等海鲜，旁边的人都瞧着他咽口水，有些病友就阴阳怪气地哼哼：
　　 革命小酒天天醉，
　　 喝坏党风喝坏胃。
　　 肥佬正在呵斥老人，505端着碗踱过来，一双死鱼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你要干什么？”肥佬恐惧地问。
　　 “嘿嘿！”505龇牙咧嘴冷笑，“腐化堕落，蛀虫！”
　　 “我有钱，你管不着。”肥佬抗议。
　　 505忽然一把夺下肥佬的碗，啪地砸在地上。
　　 “救命啦！救命啦！”肥佬抱着头杀猪似的大叫。
　　 管护人员闻声赶来，他们看见505骑在肥佬身上，像武松打虎似的挥拳乱打，赶忙冲上去，拼命拉开按住肥佬的505。505像头发怒的狮子，蹦跃着仍要扑过去揍肥佬。
　　 “拉出去，注射镇静剂。”那个把我带进来的熊腰虎背的壮汉命令。
　　 “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505一边拼命挣扎，一边高呼口号。
　　 （四）
　　 自从发生“反腐倡廉”风波之后，肥佬再也不敢开小灶。我发觉，精神病院里大多数病人都对505怀有不同程度的敬畏。505的神志，似乎处在一种“有一半清醒有一半醉”的状态中。因为他爱管闲事，许多病友尤其是老弱妇孺都把他当成了保护神。似乎是受了这种气氛的感染，505在我心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一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后在院中散步，突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有人跟踪我。我警觉地回头，发现一个独眼的家伙站在我背后，一只眼睛死盯着我衣服上的“518”编号，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我——要——发！我——要——发！”
　　 由于他的撩拨，我身后一下子就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跟着独眼龙起劲的鼓噪：“我——要——发！我——要——发！”
　　 我想甩掉他们，但这些家伙像一群绿头苍蝇，始终追着我嗡嗡叫。这时，我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505，于是急中生智向他走去，边走边大声呼喊：“505！505！”
　　 505正在和一个病人较手劲，那个肥头大耳的矮胖子站在一旁观战。听到我的喊声，505扭头向我这边看过来，接着，他拨脚向这边跑来；矮胖子见状，嘴里呜哇呜哇叫着，以手握汽车方向盘的姿势跳跃着也飞快的赶过来。独眼龙等人见状，发一声喊，作鸟兽散。
　　 505关切地问我：“是不是阶级敌人想暗算你？”
　　 “他妈的！”矮胖子以手作枪状指着独眼龙的背影说：“谁敢乱来，老子毙了他。”
　　 我忙说：“没事了，谢谢你们。”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穿有“518”编号的病服了。
　　 （四）
　　 505开始注意我了。
　　 有一天晚上，我从梦中醒来，突然发现头上悬着一颗毛茸茸的头颅，那头颅睁着两只死鱼眼，阴森恐怖地盯着我，吓得我毛骨悚然。我正想喊叫，忽见那头颅晃了一下，原来是505将头从上铺探下来，正观察着我。
　　 “你干什么？”我惊恐地问。
　　 “你真的是贪污犯？”505忽然问。
　　 “胡说！”我气愤地反击：“你才是贪污犯。”
　　 “你敢贪污，我代表人民惩罚你。”505伸下一只手，握成拳头在我眼前乱晃。
　　 我赶紧用被子蒙住头。
　　 第二天早上，505像往常一样，独自到一片小树林里去练拳。我远远地跟着他，想找机会进一步为自己辩解。
　　 505在树林里伸拳，踢腿，一会儿猴跃，一会儿虎伏。看得出来，他练的是汉代的五禽戏。待他收功，我便装着散步的样子踱过去。
　　 505没有理我，自顾用毛巾抹头上的汗。
　　 “你没有病！”我突然说。
　　 505用无光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仍没有说话。他匆匆穿好衣服，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很失望，只好悻悻地离开树林。
　　 忽然，我怔住了，505在前面等着我呢。
　　 我暗暗地作好了防卫的准备。
　　 “你敢讲出去，我就掐死你！”待我走近，505忽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
　　 “我不会说。”我向他保证。
　　 “你发誓。”505像个孩子似的伸出手来，我忙伸手勾住他的小拇指，“你说我，我就说你。”他龇牙一笑。
　　 “我不怕！”我拍着胸脯，一副硬汉的样子。
　　 “我知道你不怕。”505说，“因为你不是贪污犯。”
　　 “为什么？”
　　 “贪污犯怎么配进初园？”
　　 我拉住505的手摇了又摇。我想哭，但只是鼻子酸酸的，哭不出来。
　　 “你既然没有病，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一出去就犯病。”505无可奈何地说，“只有在初园，我才是健康的人。”
　　 “你的病根原来在这里。”我本来想调侃他一下，但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
　　 我的问题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事实证明我是被冤枉的，上级及时为我平反昭雪，并派人来接我出院。
　　 我就要离开生活了大半年的初园，离开这使我真实而纯洁的伊甸园。505说得对，在社会上，我们都是病人。只有在像初园这样的地方，我们才是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