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说呢？我……”
　　 “怎么说都行。”
　　 “你们这里就没有一张问卷什么的？我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不是说有个梦吗？”
　　 “那个梦没什么的。”
　　 “其实呢，很多时候，梦里包含了许多东西。”
　　 “只是一个梦嘛。”
　　 医生办公室很安静。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天空中暗淡的云，太阳已经偏西了，他想医生可能快要下班了。他还在琢磨应该怎么开头，好把自己心里一直以来郁积的问题都倒出来，还有一直以来总在做的这个梦，他觉得这是个不好的梦。他今天来看心理医生是早有准备的，他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可当他真的坐在医生面前时，突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使他不敢说话。潜意识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不该来这里，向一个陌生人说什么呢？虽然这人是心理医生，但他也不一定就能解决自己心里的痛苦。可问题是，他现在坐在这里了，他已经冒险了，就像上了已经开动的火车，只能望着站台渐渐远去而无能为力。
　　 “其实，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不应该算是什么心理疾病吧？”
　　 “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些心里的疙瘩解不开。”
　　 “……”
　　 “没事，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你什么时间下班？”
　　 “快了。”
　　 “那……要不我明天或者改天再来吧。”
　　 “什么时间无所谓，关键是你要讲，你不讲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知道问题出在哪？是不是？”
　　 “也是，我只是一时还找不到一个头绪，不知道从何说起，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这里。我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比如这个梦里……我还是要好好想想……我要是想不明白了，自然会再来找你的。”
　　 “也好，我们给人解梦的时候也很多，梦呢，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大脑的一种……一种睡眠时的思维活动，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更没有什么预言性，不要太在意就行。”
　　 “哦。”
　　 “当然了，我这么解释梦也不是很科学，但大体是这么回事。”
　　 “哦。”
　　 他听到医生这样说，心里的千斤担子卸下来了。也许那个在心头萦绕了许久的梦，可能就像医生说的那样只是一种思维活动吧，也许……他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西边半边天的云越来越暗，天真的要黑了，可能要下雨。他心里轻松了一些，他又想说出这个梦了，如果趁着这个劲儿先把梦说出来，也许是件好事。
　　 医生办公室隔壁的电话突然响了，但四下里静悄悄的，显得电话声音很刺耳。他平时最害怕的就是电话突然响起来，电话突然响，他身上所有的汗毛都会竖起来，接着心跳加快，还会手抖。他为身体的这种反应痛苦过，可是今天坐在这位心平气和的心理医生面前，对这个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竟没有任何反应。他旁若无人地看着医生的脸，他在心里仔细地观察着医生脸部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医生就像没有听到这个电话一样安静地坐着，看着他，有那么一秒钟，他感觉到时间凝固在这里了。
　　 “电话……你不接电话？”电话响了几声，他像要打破这不该有的沉默似的先开了口。
　　 “没事，可能是家里的。”
　　 “太晚了，我还是先回去，明天或者……哪天我再来，我好好理理头绪，你说呢。”
　　 “也好。其实我觉得你来这里用不着这么正式，更不用紧张，我们只是聊聊天，平时跟别人怎么聊天，到这里就怎么聊，一点区别也没有。”
　　 “那好，我先回去。我想好了再约你时间，你看好吧？”
　　 “好。”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感到比来的时候轻松了许多，没费任何力气就站起来了。
　　 外面天空已经黑了，远处只剩下建筑物的轮廓。
　　 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他进来，起身对他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怎么又忘了带手机了，好几个电话找你，快换衣服吃饭吧。”
　　 “手机呢？”他第一反应是手机在哪儿。
　　 “桌子上呢。”
　　 他快步走去，翻了翻，又把手机放进西服的口袋里。
　　 晚间新闻过后，妻子对躺在床上的他说：
　　 “王局长打来电话，挺急的样子，我说你不在，把手机落家里了，他就挂了……”
　　 “怎么不早说！”没等妻子说完，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要找电话，可是四下了看了看，又慢慢地躺回去了。
　　 “还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我一接，对方又不说话，好半天不说话。我只好挂了，你没看通话记录？”妻子一边收拾东西，有一无一地说。
　　 “可能打错了。”
　　 “我估计啊……是个女的，是不是？”妻子像开玩笑似的。
　　 “什么都估计，这个也能估计？打错了就是打错了，女人天生就是多疑。”
　　 “我说说又怎么了？至于发脾气吗？……你说你自从调到局里，在家睡过几天？我看过你手机几次？再说了，我要不是你老婆，我还懒得问呢。”
　　 “以后少碰我手机。”
　　 “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好不容易孩子去她姥姥家住几天……”
　　 “……”
　　 他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乱翻着电视节目，从第一台翻到第四十六台，再从第四十六台翻到第一台。
　　 “听说王局长家里正闹离婚呢？”妻子又说。
　　 “……”
　　 “现在这人都怎么了？你说他当上局长才几天？屁股还没坐热吧！他可不像当年。”
　　 “……”
　　 “跟你说话呢！”
　　 “别人的事你少管。”
　　 “其实我听说，王局长现在那个相好的还挺年轻漂亮，好像还是你校友呢，刚调去不久吧？”
　　 “……”
　　 “哎，男人呢，本质上就没一个好东西。”
　　 “过分了啊！”
　　 “我又没说你，你心虚什么！”
　　 “……”
　　 电影频道正在播放译制片《穆赫兰道》，情节离奇，但爱看电影的他也没有被吸引。他独自半躺在床上，眼望着电视机，心里头乱乱的毫无头绪。
　　 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随身所带的文具，该带的都带了，一样不少。他心里轻松了一些。他突然发现别的同学都拿着同样的一本厚厚的书，看不清是什么名，又很熟悉。大家都在准备考试的书桌前大声地若无其事地翻着那本厚厚的书，唯独他没有准备那本书……他害怕极了。很快，监考老师——很像王局长——把每人厚厚的一摞卷子发完之后，说今天开卷考试。他觉得胸口有点闷，透不过气来，人们都大声笑着，唯独他一个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那摞厚厚的卷子，头冒冷汗，浑身发抖。他后悔为什么没有准备那本书，他后悔为什么这四年来没好好学习，如今到了战场了，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使枪？这时他发现她就在他前面背对着他，怎么刚才没看到呢？他想他们在大学三年多来的爱情足以让她把那本书借给他，哪怕看一眼也行。可是她没有，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两手空空……时间不够了，不能再等了，他不顾一切地抻手去拍她的后背，可是怎么也够不到，他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向前弯腰伸手去拍她的后背，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小玉，小玉”，没想到他连人带桌子一起稀里哗啦地倒在了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妻子从地板上把他扶起来，“怎么睡着睡着就掉下来了？”
　　 “……”恍惚中，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个梦。
　　 “小玉是谁啊？梦里喊人家名字做什么？”
　　 “……”
　　 “你呀，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说过梦话，更没有摔下床的时候啊！”
　　 “没事，没事，睡吧。”
　　 “没事就好……那个……小玉是谁啊？”
　　 “梦里的事，我哪儿知道。”
　　 “你做的梦你不知道，我知道？”
　　 “……”
　　 “看样子你是理出头绪来了。”心理医生对他的第二来访似乎早有准备。
　　 “一点没有，只是昨晚又做了那个梦，一直以来都是这个考试的梦，每到关键时候就出事，最后突然醒了。”
　　 “哦，考试。能回忆一下都有哪些经过吗？”｜
　　 “大体上记得，就是考试，上学的时候那种。”
　　 “梦里你很害怕？”
　　 “要考试的时候不怕，可是考试过程中总出意外，不是没有准备好，就是考试的内容我根本没学过，昨晚更怪，我准备向另一个人求救，结果我从床上摔下来了。”
　　 “向一个什么样的人求救？”
　　 “是我的同学，也是我大学时的恋人。”
　　 “那么，她帮你了吗？”
　　 “没有，她好像不认识我。”
　　 “你做这样的梦有多久了？”
　　 “有几个月，隔几天就做一次。”
　　 “还记得在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样的梦吗？”
　　 “大概日期记得。”
　　 “那个日期之前，在你身边是不是发生了让你感到害怕或者非常意外的事？”
　　 “……”
　　 “仔细想想。”
　　 “有倒是有……其实也没什么……有个人调到我们单位里来了。”
　　 “哦？”
　　 “就是我大学时的恋人，昨晚梦里出现的那个。”
　　 “她调到你们单位里，你感觉很突然？”
　　 “那倒没有。”
　　 “……你现在的婚姻……我是说，你与现在的妻子感情怎么样？”
　　 “很好。哎，多年的夫妻了，感情这东西怎么讲呢？”
　　 “……”
　　 “难道这梦与她有关……？”
　　 “这个不好说，你提供的信息太少。”
　　 “怎么不好说？”
　　 “……这么说吧，她来了以后，对你的工作有影响吗？”
　　 “基本没有。”
　　 “真的？”
　　 “……”
　　 “听你讲这个梦的时候，我觉得你在担心什么？”
　　 “我没有担心什么！”
　　 “你的这个梦呢，现在普遍有一种解释，就是梦者本人害怕将来会发生某种可怕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来讲，考试一类的梦，都是本人对未来的某些不确定的事情有潜在的担心和害怕，自己潜意识里不希望它发生，但客观来看，发生的可能性很大。”
　　 “……”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是婚姻家庭方面的，还是工作方面的。”
　　 “我也不知道。”
　　 “梦里还有其他你熟悉的人吗？”
　　 “好像有。”
　　 “什么样的人呢？”
　　 他突然间想起了永远一副笑模样的新任局长大人，当年要是没有他的帮助，自己也不会从县里的一个小事务所调到省城来，自己更不会有今天的所谓成就。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路似乎突然变得泥泞不堪了。这个小玉，调到哪里不好？偏偏调来这里。她这样漂亮成熟的女人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怎么就偏偏选择了他？
　　 “好像是我们一个单位的，也像是我的上司，我们局长，但看不清，感觉是他。”
　　 “那么平时你怕这个人吗？或者说他怕你吗？”
　　 “我谁也不怕，更没有人怕我。”
　　 “那好，现在我们换个角度，如果这个新来的人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你当年的恋人，你还会有什么担心和顾虑吗？”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担心和顾虑。”
　　 “你的梦告诉我，你对未来有某种潜在的担心，或者说你现在心里很不安，但究竟为什么，你自己又一时搞不明白。我说的，你能明白吗？”
　　 “明白。”
　　 “那么，你能从我刚才说的那个角度去重新看待这件事呢？”
　　 “我想我可以。”
　　 “那好，你现在看到了，梦其实没什么的，只是大脑的一些不规则的思维活动，没什么特别意义。”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凡事往简单了去想，自然就好办了。”
　　 “哦。”
　　 他走出医生的办公室，看到西边的天空中有淡淡的晚霞，你慢慢地往回走，心里慢慢回味着医生说的那些话。他快要到家的时候，才发现街上的建筑物都被晚霞染上了桔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