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1日晚饭过后，我正边听舒伯特的小夜曲，边在灯下阅读柴静的《看见》，妹妹突然打电话来，问：“姐，你知道立军哥去世的事了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什么时候？”我惊愕。
　　 “中风，就在三天前，我去参加了葬礼。”
　　 接到妹妹的电话，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波澜，再沉静不进书里，脑海里更立刻浮现出先后三次遇见立军哥的情形。
　　 立军哥是大哥在部队很要好的一位战友，原是老乡，两人一起参军到大西北的空军某部，当了一名地勤兵，六七年后，又一起复员还乡。还乡后，大哥先当了一阵基层干部，接着招工进了一家大型厂矿，最后辞职自己干。立军哥则先被招工进了县里一家化肥厂，尔后再到基层当干部，接着再由基层抽调到乡里当了一名掌管点实权的民政干部，专管户口的迁进或迁出。
　　 第一次遇见立军哥，我还在县城读书，时间是七十年代中期。说起这次遇见，还真有点戏剧性。
　　 那天是星期天，草草吃完早餐，我就和同在一间中学读书的二哥一起上街，准备到新华书店去翻翻书。走到邮电局门前的十字路口时，远远看见一名个儿高高的穿着崭新绿军装的军人，威武地走了过来——哦，最可爱的人！我在心底喊的同时，一股崇敬之情也迅速地油然而生。威武的军人越走越近——啊，那么英俊！那么挺拔！皮肤又那么白里透红！雄赳赳的走在街上，我感觉他是那么光芒四射，整条街都在刹那被照亮了，擦身而过时，我甚至感到浑身热辣辣的。
　　 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我突然想起前两日收到大哥从部队寄来的一封信，说有位姓覃名立军的战友近期回乡探亲，将替他到学校探望我和二哥，难道会是他吗?
　　 在书店逗留了约个把小时，没有什么好看的书，我们便返回学校。
　　 快走过门卫室时，一个门卫大叔从里边跑出来，喊住我们，说有位军人约我们11点钟准时到县饭店找他，他在那里等我们。
　　 县饭店？我听了心里立马就一咯噔，那是什么地方？身上没有几块钱，谁平常敢进那地方呀！可我们就要进那地方了，有位军人——大哥的战友，就要在那里请我们吃饭了，心里那个高兴呀！
　　 怕大哥的战友久等，我和二哥提前20分钟前往饭店，可立军哥已等在那里。
　　 偌大的饭店，桌椅摆了不少，可进来吃饭的人却寥寥无几，立军哥坐在大门左侧靠中间的一张桌子旁，脸朝着门外，笑吟吟的，十分醒目，一眼就看到。他也一眼就看到了我们，我们一出现，他就站起来朝我们挥挥手。
　　 立军哥果真就是刚才我们在邮局门口遇见的那位英俊挺拔的军人，这既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又在我的预料之中，本来县城就不是很大，平常见到军人的机会更是不多。
　　 那天立军哥点了四个菜：白切鸡、红烧排骨、肉片焖水豆腐和一碟菜心。
　　 那一餐，除了学校的毕业聚餐外，是我在县城读书两年中吃得最丰盛、最有味道的一餐，以致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想起立军哥不断为我和二哥夹菜的温馨细节。
　　 第二次遇见立军哥，是那次吃饭的十年以后。准确地说，应当是我和二哥去看他。
　　 那是家家鸣放鞭炮、吃年夜饭的团圆日子。一家人刚围着饭桌坐好，大哥就拿了一个分上下两层的不锈钢饭盒，先在下层装好饭，然后鸡鸭鱼肉豆腐白菜，把上层塞得满满的。我问大哥准备送给谁，他说立军，说他年前被关进了看守所。那时我才得知立军哥因想快点致富，快点改变家里的困境，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索人钱财，被判了两年。
　　 我忆起十年前他请我和二哥吃的那一餐，想也没想，就说，让我和二哥替你去给立军哥送饭并看看他吧。大哥同意了。
　　 在路上，我一直想象着立军哥的样子，十年不见，现在又身陷囹圄的他，该是怎样一副模样呢？
　　 夜幕降临以后，我提着饭盒，和二哥乘坐一辆柔姿车（一种由两轮摩托改装的有棚顶的载客车），由司机领着我们前往看守所。
　　 不远，过了南江河大桥，往郊外走了约七八分钟，拐进一条小巷，尽头就是。
　　 一扇铅灰的大铁门半开着，从门口往里看，五六十米深处的又一扇铁门旁边的值班室里灯火通明，我和二哥朝那灯火走去。
　　 值班室的两名管教干部对我们很是热情，一名让我们坐，另一名立刻起身去找立军哥。我的眼睛一直朝管教干部走去的方向看，约摸五六分钟，一个身材有点臃肿的人，在灯光有点昏暗的走廊外面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管教干部跟随其后。直到那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我才看出是立军哥。只见他头发有点蓬乱，神情也颇憔悴，脚下拖一双烂胶鞋，身上穿一件蓝灰色的大囚服，模样已近中年，十年前请我们吃饭的逼人英气踪影全无。
　　 我十年未见立军哥，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不知跟他说点什么好，只平静地叫了他一声“立军哥”，然后说：“我哥叫我们送点东西给你吃，今天过年。”
　　 “借借（谢谢）！借借（谢谢）！”他是壮族人，讲话夹比较严重的壮语方言。
　　 谢过我们，他便转身坐到一张桌子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大声说：“好吃！好吃！”
　　 听大哥说，立军哥在部队时是炊事班的班长，复员回乡招工进厂后，仍当厨师，煮得一手好菜。他讲的好吃，除了真的好吃外，我想，应当还包含着别的成分。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背影，心里只有叹惋。
　　 见面的时间有限，立军哥大口大口吃完饭后，只跟我们讲了不多几句话，就被管教送回监舍。看着他离去的臃肿的背影，我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立军哥离开后，我们也准备走了，管教干部在我们起身时说道：“有空你们可多来看一看他，使他有信心好好改造。”
　　 “嗯，争取吧。”我们答。
　　 可那次以后，我们没再去看过立军哥，一来我和二哥都在异地工作，大哥则因为事业刚刚起步，事情头绪多且又忙。
　　 看守所一别后，我调到了离故乡更远的外省工作，更是十多年未见过立军哥。
　　 三年前清明回乡为父母扫墓，一天晚饭过后，夜幕欲降，我和妹妹到附近的步行街散步，走着，走着，突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我们的跟前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倒下来，我和妹妹赶紧将他扶住，他才没倒下地。待那人站稳，回过身来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立军哥！
　　 在开始昏暗的光线中，只见他：嘴唇乌紫，脸色暗黄，神情呆滞。这是二十多年前请我和二哥吃了一顿丰盛午餐的那位立军哥吗？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我感慨地叫了他一声：“立军哥！”
　　 他嗫嚅着嘴唇，说话极不顺畅地问我：“老……老妹，你几时回……回来的？”
　　 “前两天。立军哥你怎么啦？”
　　 “没……没有什……什么，不，不注意，碰……碰到了路……路障（上）的一怪（块）……直（石）头。”
　　 “立军哥，要我们送你回去吗？”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我不放心地问。
　　 “不，不用。”这次算讲得流利点。
　　 道别后，我们目送着推一辆破旧自行车、孤寂的他，在繁华闹市的街头，在路边一家商铺传出的哪位男歌星歇斯底里的吼唱声中，身子一歪一歪地走进初上华灯晕黄的光影中，很快就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淹没。
　　 妹妹说，从看守所出来后，他一直失业，老婆早就离了婚，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随妈妈生活。
　　 那他靠什么生活？我问妹妹。靠什么生活？妹妹说，早几年，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到镇上的私人餐馆当厨师，这两三年，打杂都没人要了。大哥看他可怜，叫他来自己的旅馆扫扫地，劈劈柴，包吃三餐，还每月给几百块零用钱。其实他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中过风，走路都不太稳。
　　 听了妹妹所说，和刚才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不禁唏嘘：原本有一个幸福和满的家庭，妻子漂亮又能干，女儿聪明兼伶俐，他又有一份让许多人羡慕的公务员工作，衣食无忧，前景美好——唉，可惜啊，可惜！假如能洁身自好，在权、钱等诸多利益的诱惑面前，能把持得住自己，何至于到今天如此落魄的地步！
　　 看来，平淡是真，平安是福，无欲则刚——这些流传于世间已久的俗语或格言，绝非假话。而已故作家路遥生前在他那部拟名为《人生》的小说的题记里引用著名作家柳青《创业史》中的几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人的一生。”更是真理。
　　 立军哥虽然犯了利用职务之便的罪过，但本质并不坏，只是一时被利欲熏心，昏了头脑，两年的渎职之罪，换来妻离子散和半生的落魄，这人生、命运的惩罚也足够大。
　　 我不支持他以前的做法，但同情他后来的遭遇，因感念他曾在我和二哥囊中羞涩、肚腹饥寡时，请我们上当时县城唯一一家称得上体面豪华的大饭店饱餐过一顿，故，我在异乡，在他逝去后第一个头七之夜，以妹妹的身份，遥祝他入土为安，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