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四收起已经放空的猎枪，眉头不由得又拧成一股麻绳。他本来是满脸皱纹，此刻更是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仿佛刚刚犁耙过的田野，条条扭曲的纹路阡陌纵横。他又仔细地看了看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串串凌乱散杂的爪印，还真让他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明白，今天遇到了对手，这肯定是一只特别狡猾的狐狸。一般狐狸的特性他都了解，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狐狸还真不多见。他不由陷入沉思。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小伙子，精力旺盛，做事从来不服输。为了能够猎到狐狸，他下了很多功夫。一次，在东郊坟场，他遇到一只可爱的白狐。这一带，白狐不是很少而是绝品。因为，这里不是常年积雪皑皑的冰山，而是四季分明的平原。如果在冬天还可以，可到了其他季节，它扎眼的毛色，肯定会招来天敌。虽然红毛狐狸也很扎眼，但这种动物主要是晚上活动，在夜色的遮掩下，也能够很好地掩护。当他在夜色中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时，就被它光洁的皮毛所吸引。那晚月色朦胧，星光稀疏，远远近近的景物都被笼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泽。坟场里特别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的时候，突然白光一闪，一只白色的狐狸闪现在眼前。他一个激灵来了精神。只见它优雅地站在坟地的空场上，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一对黑咕噜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仿佛在辨析什么。是的，它确实在辨析空气中，随风而来的味道，在味道里它能够找到猎物，也能够发现危险。虽然在下风向，他必须屏蔽自己的气息，尽量将呼吸拉长，心情放稳，否则很快就会被它发觉。它安静地站在月光下，温柔的月光轻轻地照耀着它锦缎般的毛发，那毛发亮晶晶地闪烁着醉人的光泽。在朦胧的夜色里，它就像一只古怪的精灵，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四周安静的环境。突然，它发现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对明亮的眸子，立即闪烁起熠熠的光泽。它终于嗅出了猎物的味道，并且是它最为喜欢的猎物，母鸡的气味。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它却没有立即动身，反而更加冷静地站立在原地，静静地昂着头，那陡峭的鼻尖迎在风里，仿佛在沉思着。它也许正在思索，正在怀疑，在这荒芜的坟地里，怎么突然之间有了母鸡的味道?
　　 月光如水，一地清辉，那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就那样冷静地站了好久，让潜伏在附近的他不敢有丝毫的动静。他心里不觉隐隐地有些焦躁，不由得暗暗嘀咕，这个小东西，在猎物面前怎么如此镇静？就在他的耐心就要达到顶点的时候，奇迹还是出现了。他看到，它还是没有禁得住母鸡的诱惑，低下头正一步一步向着陷阱走去。它走得很是小心，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沉思一番，并且那对仿若深潭的眼睛，还不住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更为可怕的是，它那对极其灵敏的耳朵，紧紧地并拢起来，就像一对高灵敏的雷达，矗立在头顶，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声音。不过这种试探性的动作，没有经过多长时间，它就像一道飘忽的白光，闪烁了几下，然后就消失在灌木丛里。这让他感到奇怪，心里也拿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付狐狸，他自有一套心得，但是今天晚上这只白狐，却让他感觉到茫然。他想不通，这只狐狸的想法。按理说它已经发现了猎物，并且也拿出了捕猎的架势。可不知怎么回事，它却突然隐去。难道是自己身上的气味，引起了它的警觉？他拿不准，也想不明白。那只被他拿来当诱饵的老母鸡正酣睡在草丛里，刚才的一切都没有打断它的梦乡。这是种没有脑子的动物，在夜里视力很低，接近夜盲的程度。此时，它正紧闭双眼，羽毛蓬松，安静地熟睡，不时还发出咯咯的喉音，说明自己还是一个活物。顾老四心里满是疑惑，但直觉告诉他，现在最好还是安静地潜伏，说不定那只狡猾的狐狸，此时也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这里。果不出所料，不大一会儿，就在刚才白狐消失的地方，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就看到一颗白色的头颅，慢慢昂起，尖翘的鼻子上，精神抖擞的胡须根根毕现。它机智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觉没有异常之后，慢慢从草丛中探出身子。
　　 顾老四一阵激动，想不到这个小东西竟然如此谨慎，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眼看着它一步步，谨慎地走向陷阱，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就在它接近猎物两米远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这让顾老四的心不由得一凉，又怎么了？他在心里暗暗发问，布下的锁扣隐蔽得很好，并且，突然他想起一个问题，目光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不知不觉间地拧在了一起。因为他突然记起，有几个锁扣，曾经用过一次，上面还残存着上一只倒霉狐狸的血腥气味。他很快就明白，这只狐狸就要逃跑。他慢慢伸出猎枪的枪管，将准星调整到前面不远的白狐身上。他做好了准备，即使这只狐狸的皮毛再怎么值钱，只要它想跑，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它也仿佛意识到了危险，一动不动地定格在原地。
　　 洁净的月光，宁静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这一对正在博弈的人和兽。
　　 仿佛是它动了一下，也就在同时，他扣下了扳机，随之，一声震天的巨响打破了宁静的天地。母鸡被突然的巨响一吓，本能地从地上弹起，张开翅膀想要飞；而顾老四透过枪口弥漫的硝烟，朦胧地看到，一道白光就地一滚；接着，飞啸而过的沙子，网一样向着目标扩散开来。顾老四惊奇地发现，那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斜刺里射向附近的灌木丛，而展翅欲飞的母鸡，怪叫一声，“啪嗒”吊在地上。他迅速地窜出隐蔽，向着白狐隐身的灌木丛奔去。让他更为惊奇的是，除了地上伏下的乱草和一小滩血渍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紧缩眉头，伫立在原地，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诡异。那只可怜的老母鸡，他不用看也知道，翅膀和身上早就布满了筛眼，而这只狐狸竟然还能如此从容地逃走。
　　 一声凄厉的狐叫，从不远处传来。那只白色的狐狸，在前方不远的土坡上对着他正在嗷叫，仿佛是对他残害生命的抗议。他冰冷地站在月光里，脸上一脸严肃，心里不由冒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仿佛被人戏弄了一般，压抑不住愤怒和屈辱。然而，更让他想不到的却是白狐嗷叫完毕之后，竟然颤着一条后腿在坡上耀武扬威地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威武。他彻底愤怒了，失去理智的他，竟然端起空枪，一口气完成了瞄准、射击一系列动作。当撞针无声地顶下去的时候，他才苦笑地叹了口气。白狐悠然地看着他，仿佛嘲弄般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然后飘忽着消失在更远的田野里。
　　 顾老四随着瞳孔的不断缩小，思绪也渐渐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这是他的第四次追捕，在这片荒野中，已经整整四天四夜了，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对手。一望无际的荒野中，白雪皑皑，天地之间唯有茫茫无际的白，白的耀眼，白的迷茫，白的昏天地暗，白的一塌糊涂。顾老四在这白色的混沌世界里，眼睛里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他眯缝着双眼，尽量挡住刺眼的光线，以防晃瞎眼睛。他在乱糟糟的爪印前，又仔细地研究了半天，才发现这里面还是有规律可循。他高兴地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顿时像爆开的玉米花，灿烂地绽放开欢乐的波纹。这只狐狸的确非常狡猾，起先它在原地胡乱打转，打乱自己的脚印，让你看不出行走的轨迹。接着它又倒着踩在原来的脚印上，然后小心地撤出这个乱糟糟的圈子，看上去只有进没有出，让人迷惑不已。既然想通了，顾老四自然不肯放弃，沿着进来的脚印向前走去。
　　 雪很深，每迈一步，都没过小腿肚子，他走得很吃力，没走上几步，呼吸就变得厚重起来。虽然出来前，他就做好了准备，防备连续几天的大雪和刺骨的北风夺走自己的斗志。但现在看来，以前所做的那些所谓的准备都太儿戏了。除了严重估计不足的大雪，其次就是体力不支。看来，年岁不饶人是真的。这不，才刚刚走了几百米，呼吸就沉重地像得了哮喘病。这只狐狸也太淘气了，即使走了这么远，还是没有留下任何逃走方向的痕迹。他心里也不由得嘀咕，是不是自己错了？不，应该不会，根据多年的经验判断，这只狐狸肯定还是倒着走的。眼前一只没有重叠好，稍稍错开的爪印，让他精神不由得一震，信心更加充足起来。
　　 风虽然不大，却刀子一样将他裸露的皮肤割得生疼。顾老四站在空旷的原野上，心如止水，微微略颦的眉头上，一对卧蚕眉浓重、霸气。他也像警觉的狐狸一样，伫立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张开鼻翅，嗅了嗅清凉的空气。空气中除了甜丝丝白雪的味道，还掺杂着被大雪覆盖的枯草的膻腥味。除了这些，他没有嗅出什么特别的气味，仿佛这个世界除了雪，就是草了。所有的动物，仿佛都进入了冬眠，让厚实的大雪掩盖了踪迹和味道。即使平时常见的野鸡，也仿佛不见了踪迹。顾老四不觉心里感觉有些焦躁，但是多年的历练，使他看上去反而更加沉着、稳重。就像往常非常有耐心地布置着锁扣一样，他深思的双眼，一如无底的两湾深潭，看不出任何不平静的痕迹。追踪的路上既有侦查的辛苦，也有斗智斗勇的乐趣，甚至还有被甩掉的烦恼。这些，他都经历过，并且次次都印象深刻。但这次，他心里没有底了。仿佛自己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套，明明发觉是个圈套，却还是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已经四天四夜了，他没有睡过热热的土炕，没有吃过一口可口的饭，甚至没有喝过一口老酒。这时，除了迷失的猎物，他仿佛一无所有，被孤零零地扔在了这片茫茫雪原之中。可他并不后悔，并且还有些兴奋，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次遇到的可是一个百年不遇、狡猾异常的猎物。作为一个猎人，一个打猎打了一辈子的猎人，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吗？打猎虽然关乎生计，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兴趣。如果不喜欢这行，即使生活再艰难，你也不会想到去打猎。既然选择了这个行当，也就选择了一种生活态度。他明白这点，所以每次的出猎，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挑战。起先刚刚入行的时候，他也像其他狩猎者一样，对野鸡、野兔，抱着极大的兴趣。但几年下来，随着技术的娴熟，这些猎物都勾不起他的兴趣了。只有狐狸，狡猾的狐狸才让他着迷。它们那机智的眼神，行动迅捷的身姿，再者就是超级的智慧，这些都是其他猎物所不具备的。其他猎手往往都是赶巧才对这种动物下手，而他却天天围着这种让人头痛的猎物打转。不为别的，就是一个兴趣。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他优秀猎人的称号。
　　 顾老四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眯缝着眼，单手打着凉棚，让眼睛能够穿透刺眼的银白，看清远方。就在他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前面土坡上一道斜刺里岔开的脚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想快步上前，但终因积雪太厚，使他的步履依然艰难。每迈出一步，仿佛都要耗尽他身上的所有力气。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接着就是“噗嗤”一声沉闷的回音，雪一下子漫上了膝盖。然后随着粗重的呼吸，他奋力地拔出腿，往前赶紧踏上一步，“嘎吱、嘎吱”声又接连而起。经过风刀子撩过的积雪，表面坚硬。有时冰冷的硬茬，会刺痛他膝盖的骨头。那时，他总会皱一下眉头，仿佛有冰锥扎进心里一样寒冷。这双腿是前年的时候追踪那只白毛狐狸落下的病根。那年，也像现在一样刚刚下了大雪。他在北坡岭又发现了那只白毛狐狸的踪迹。起初，他还以为自己被大雪晃花了眼，直到快踩到它的尾巴时才相信确实是那只白毛狐狸。这几年，这只狐狸像是中了邪一样，每隔几年都在他眼前晃悠一下。可气恼的是，他绞尽脑汁却怎么也猎不到它的皮子。当这次它从他的脚下的积雪中跳起来的时候，他立即用枪托狠命地砸了下去。结果，枪托却砸中了自己的膝盖。而这只妖异的白狐，却如一道耀眼的闪电，在他的胯间一闪，就跳跃到离他一米开外的雪地上。两只漆黑的眼珠，咕噜噜、贼溜溜地盯着呲牙咧嘴的他，仿佛尽是嘲弄的神色。还没等他端起枪，白狐立即调转身体，飘忽着，像一块随风荡漾的锦缎，随即隐没在皑皑白雪之中。有好长时间，他都没有回过神来，盯着白狐隐没的地方，都没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右腿膝盖上传来刺心的疼痛，他才回过神，无奈地叹口气，瘫坐在雪地上。
　　 白狐，已经成了他心头解不开的死结，就像一缕纠缠不清的冤魂，不离不弃。
　　 他叹了口气，将不安的思绪又拽回现实。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沿着狐狸逃走的路线追踪了下去。即使这次还是没有结果，顾老四也铁了心，一定要紧跟下去。他不相信，这只狡猾的白狐会这么邪门。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将它雪白的皮毛，旗帜一样悬挂在院子里，风干在墙上。这一切，会让整个平原上的狐狸，都夜夜胆寒，夜夜哀鸣。他应该无愧于猎狐能手的称号，更无愧于机智猎人的这个称呼。
　　 风，依然没有减弱的架势，甚至更凛冽了些。它们似乎故意在刁难他，拽着他的衣服，增加着他行走的难度。有时猛然扑过来的旋风，甚至会夹着北风里蓬松的积雪拉他一个趔趄。这些都没有阻止他行走的步伐，“嘎吱、嘎吱”声不断响起，接着就是铺天盖地，沉重的呼吸声震荡着空荡荡、白茫茫的原野。前面被风哨子撩过的雪地上，狐狸的爪印越来越模糊，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断断续续。他明白，这只狡猾的家伙是顺着风向开溜的，这个难不倒他。每隔一段，他都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刮开浮雪，仔细看看脚印，分辨一下有没有跟丢。然后，他总是皱紧眉头，观察一下地形，看看四周有没有可能是它的巢穴。可现实总会让他有些失望，四周除了白茫茫的积雪还是积雪，除了白色还是白色。每到这时，他都会沉静地抹一下嘴巴，仿佛一口浓重的烟草味，在口腔里回味悠长。不过，他戒烟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够猎到这只白狐。因为它的鼻子特别灵敏，仿佛它对烟草的气味过敏似的，即使他隐藏在下风向，也能够察觉到尼古丁特有的气味。只因为这个，好几次他都与这只白狐失之交臂。在他明白过来之后，毅然将烟给戒了。然而，这个吸烟后的动作，却像烙印一样封存在他的意识里。每次疲劳过度，或是思索不定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地抬起左手，仿佛吸完一只烟后，满意地抹一下嘴；有时轻轻抹一下，有时是用力揉搓着腮帮，接着再用力捏紧下巴，然后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在下巴上狠搓几下，每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眉头总是拧成一股麻绳。随后他会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夹在胳肢窝里沉思良久。这次，他只是轻轻抹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确认了一下时间。在他看来已经接近中午了。虽然看不到太阳，但多年野外的生活经验，让他锻炼了一套独特的本领，对时间的判断总是很精准。这时他感觉到肚子不争气地抗议起来，饥饿的感觉像针一下刺入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粮袋，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时饥饿的感觉随之像一群马蜂一样，乱哄哄地攻进他的脑海，一时间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让他的身体晃了晃。他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然后用猎枪拄地，大口大口地吐出闷藏在胸中的恶气，感觉稍微轻松了些。但饥饿就像一口陷阱却越来越深，越来越不可抗拒。他抓起把干净的积雪塞进嘴里，随着冰凉的积雪开始融化，一道清澈的冷流悄悄流进皱缩的胃里。刹那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通透，就像玻璃人一样，仿佛自己就能看得见自己的胃在满意地蠕动。他眯起眼，慢慢地享受了一下，就像享受一只鸡在胃液里欢快地消化一样。他无奈地叹口气，像是自我安慰。必须弄口吃的，他咕哝了句。声音在他的喉咙里旋转了一下，就被他埋在了口腔里。因为他发现前方有一只野鸡，正从雪堆里慢慢地甩出屁股。他轻轻地举起枪，将准星和猎物调成一条直线。就在他将要打开引铳的刹那，突然发现一双漆黑的眼珠，也正在雪堆下咕噜咕噜地盯着共同的猎物。他的直觉立即告诉自己，这双眼睛就是那只白狐。他没有动，在准星的视角里，沉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它也没有动，虽然积雪巧妙地掩盖了它尖峭的嘴巴，和嘴巴上雪白的胡须，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一直也没有离开过眼前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