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不满我常常离家出行，她说我跟疯子似的，总想着跑东跑西：家多好，再好的地方还得回来。
　　 与母亲一同趴在窗台沿聊天，她与我絮絮叨叨许多事：“你看三路车又那么多人，放学的孩子挤不上，家长多着急！”母亲的胸怀何时也揣进天下事了？我奇怪地问她：“妈，你怎么知道我上楼了，还把门提前打开了？”
　　 “嗨，我不是看着那通道呢吗，现在路修的，只剩下一个通道，你一过那个通道，我就看到了。”母亲自豪地说着。我听着，一股暖流涌过，在她的眼中，儿女是她的全部风景。
　　 从来没有疲了倦了的感觉，可能那时还年轻吧，我总能以旺盛的精力在路上行走，一站连一站地行走，并且，我亦独享着那个行走，总以为天那边有我迫不及待亲近的东西，我把每一次的行走，都赋予了某些憧憬，于是边走边行中，也成全了自己涂抹一点色彩的欲望，那些不经意的东西，就在脚步的延展中舒卷着。
　　 我没有反驳母亲的说法，是啊，走到天边还得回来，我没有向母亲道明许多，比如在花家地的街上我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狂奔的情形，比如我拉着拉杆箱在长安街行至走不动了，便坐在街心公园歇脚的情形。那时天边的大日头可真烤人啊，烤得恨不能钻进阴凉地倒下来，形同流浪者似的不管不顾地躺下，睡个昏天暗日。那时候，我会想到母亲温暖的目光，于是情感经那热风一扇，万般滋味便涌来。
　　 这样的行走并不是单纯而无目的的，女儿读央美附中便增加了许多这样的行走。甚至这些行走连北京的故宫都无暇停下来看看，我只能在处理事情的间隙放松下来，但这是在打发多余时间，要乘坐傍晚的火车，因而北京站的周遭，不知让我趟过来趟过去多少回。
　　 我记得那条俄领事馆街，那个建筑蛮俄式风味，不过这仅是一个标志建筑，因为这个领事馆早就废弃了。琉璃场边的一所小学还在这个说陈不新的古旧巷子里隐匿着，门楼有别于旧式，是金属黑花大门，家长们在这条巷子里等着放学的孩子。
　　 或者围着中南海的红墙转，门旁有森严的警卫，围墙里有着平民百姓不能了解到的内容。
　　 那时大栅栏还没修缮完，到处是残败的瓦砾，不过这些都被大幅的广告牌遮蔽着，那个大幅的广告布在街市间堂皇地招摇着，在偶尔的蒙古高原的烈风中有节奏地刷刷颤动，而或一个角被风什么的戳个大洞，于是那种残败显露着。
　　 当然北京旧城也没那么多，新拓的街区这些建筑你几乎看不到，都是些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形式雷同，ABCDEF这么标记着符号，偶尔你在公交车上会看到新主题的的高楼，比如形似裤衩的中央电视台演播大楼，这新主题大楼着实让人诟病了很久，看来外国设计师也没那么靠谱。
　　 不过北京前门大街与大栅栏的改造还是由外国人做设计，我那时候没事时翻着杂志，了解到是一个叫本·杰明的外国人，心里揣度着，究竟外国人的手下能有多大可能保留本土文化。而实际上，前门与大栅栏的许多建筑还是改变了房子的功能，我们能看到的，或许只有几块砖是旧的，其余的，都是用现代的稀泥抹着旧时的缝隙。
　　 母亲肯定对这些不感兴趣，她宁可守着家园里的一方窗台看外面的世界。她老了，是老得哪都去不了了时，以窗台的方圆，来丈量着外面的世界。我常常想对她讲好多事情，将相机里的图片放给她看。而她总是漫不经心地撩一眼，然后接着絮叨她的事。
　　 “妈，你都去过哪？”“我也走过很多地方呢，那时单位通票不花钱，借着出差，我就拐你姥姥那了。”
　　 母亲是远嫁，跟着父亲来到北大荒的林间时还是个妙龄少女，“这一晃，你们都大了，我也老了。”说这话时，我眼际似乎看到了老屋的斑驳，可是我真的不能与她说对老屋的感受，这于她也许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件事。
　　 女儿在十三岁时被我恶毒地放出去，为了考央美附中，于初中最后一个时段脱离义务教育，说实话这是场赌博，我是在全家共同反对没有一个赞成票时送女儿出去的，对于北京，我尤其熟悉也陌生。熟悉的是，自己的亲姑姑就在北京，而且姑父曾还是某部很大的官。可是父亲不让与姑姑联系，于是偌大的北京，我们这对母女在迷茫中一步一趟着。
　　 花家地是央美所在地，也是各类考前班云集处。那是个文化生计场，你带着孩子在街边那么一过，于是各式宣传海报与名片都递到你手里。你来不及分辨良莠，哪个考前班更适合孩子，只能以学费来衡量可不可以去得起。
　　 学费几千至一万以上不等。价高的，都是打着某名师的旗号；最廉价的，也要二千多元，那是央美的学生业余时间出来开的考前班，赚些读大学的生活费，来减轻家中的经济压力。
　　 预约的画班的老师都是央美、北影等院校的学生，毕横是央美大一的学生，他们都是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不过这些老师都不一般，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里也算踢开几脚了，有些客座老师都是央美、清华美院专业高才生。我在这里了解了一些专业，比如北影的人物整体造型专业，那要每四年招收一届，有很好的就业前景。
　　 这是女儿第一个选择的考前班。脚刚刚踏进画班，只觉着那脚尖都挤挤烘烘地没着落。画班的地面，横七竖八地搭着许多画架子，各种染料在地上铺占着，与学生们吃剩的小食品袋、破纸烂笔，与要摆放供学生画静物的石膏像、玻璃瓶子之类的物件混杂在一起，简直是不堪入目的凌乱。我深深地怀疑起我的选择了。
　　 可这就是女儿的落脚地，做母亲的心除非大到没边儿了，才能有如些境界，把孩子放在这个环境里。女儿吃什么，衣服脏了自已会不会洗，我都不敢想像，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挨着时日，等着中考来临。
　　 这是一段艰难的日子，这种艰难与许多场景伴生着，我站在24A层的高楼间往下看，北京城高架桥交错林立，傍晚时分闪闪烁烁的车灯汇集成了流动的河。那应是很壮观的场景，比起我生活着的慢节奏的小城而言，这处更让人茫然无措，更何况，自己将要承担起女儿前途命运的抉择。我不敢向家人透露许多，更不能将女儿的处境向母亲摊牌，我不能告诉她我在北京城曾把女儿弄丢过，更不能告诉她北京城地下室的潮湿与肮脏，一切都好，就如同十二月北京城还有绿草芽生着，南湖公园里谁抖着的空竹声，如同紫禁城上空的盘旋着的京燕的鸣啼，将我的天空与女儿的天空也映衬得辽远且湛蓝。
　　 转过春节，女儿独自一人换了一个画班，我暗暗佩服起这个没长大的小妮子，没有妈妈的日子她照样能拿自己的主意。那个画班立刻紧张起来，先前的松散一下子步入考前状态。朦朦胧胧睡着时，女儿的电话打过来，我没有听到她说话，竟是她的哭泣声。“怎么啦，宝贝？”我的心紧皱着，很久，女儿说出一句话：“妈妈，我的文化课考试没及格。”我心疼得什么似的，不断安慰着她：不就是小考吗？不要紧，下次考好了就成了。安慰了她许久，放下电话，竟也一夜无眠。
　　 这个半大不大的年龄的确让人不放心。一同与女儿出来的孩子们多半折了，几乎是什么也没考上回到原地，女儿无疑是幸运的，她顺利地考取了央美附中，又从央美附中顺利地被保送到中央美院。不过这个顺利要加上双引号的，只有我和女儿能说得清这顺利的滋味。
　　 高二年级的家长会一结束，我被班主任提拎到办公室，她先避重就轻地告诉我一件事：“刚才你身边那位家长在我这里告了你女儿好几状！”“是吗？孩子之间的事至于吗？要家长来干预？老师，这件事我压根不知道，孩子也向来不对我说这种事情，这些事她自己都处理了。”“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单独留下你？你知不知道你女儿在干什么？她在谈恋爱！我不说你也会清楚，现在是划定保送圈关键的时候，她是很有希望进圈的，你看着办吧。”
　　 脑子轰隆隆地要炸了，我在燕郊的大街上没命地狂走，顺手抄起道边摊上的冷水，咕噜噜倾倒到喉咙里。没有比这消息更惨烈的了。实际上我和女儿在做着同一件事情，而断掉去央美的路，我连想都不敢想。一向和煦的气氛凝滞了，我用刀子般的眼神逼视着她。做母亲的威仪此刻爆发，我不再是笑眯眯听她讲各种故事的大朋友，她讲到一个男孩儿蹲着看她胃不舒服时的关切，她说，他的头歪着看我，很关心的样子。我隐隐有一种预感，只是不露声色地告诉她，考上大学是现在唯一的目标，她蛮痛快地答应了。
　　 女儿的脸色变白了，她知道了害怕，她了解到事态严重到不是她自己能承受得住了。她到底是个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孩子，她的所有精力又重回到学习上。内部圈定的保送名单出来了，女儿不敢看，是她那个小伙伴先看了有她的名字，她才战战兢兢地去看榜。我记得那时我在忙着工作，她的电话打过来，许久没有声音，而后是哭泣。我猜想着是不是没保送，对女儿说着：“不要紧，咱还有别的选择。”女儿哽咽着说：“妈妈，我保送进圈了。”“是吗，真好，真好！”我的眼泪也不管不顾地流着，我在许多无关于这件事的人面前流着泪，我的内心快乐着，那种快乐是经历了赌注与冒险后的兴奋，加上了更多后怕，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绝不会再做这样的冒险。可这条路终究让我们走通了。
　　 我经常会在北京中转，因为这里有女儿。每一次的行走间，想匆匆看女儿一眼，于是各种形式下，母女会在北京站与北站这么晤面。HN1时，女儿戴着大口罩，我也戴着大口罩，与地下党接头那样神秘。当然更多时还是我一个人独行的。女儿的学习很忙，她没有很多时间来陪我，我更加了解到，她的世界，将是我抵不到的地方。
　　 说不上这是欣慰还是失落，如同母亲也有过的心情吧，不过母亲宁愿一遍遍地看那个过道，看她眼里的风景猛然间出现，然后她跑跑颠颠地去开门。我呢，是在北京站向上滚动的电梯间看到女儿的，她向我招着手。小妮子长大了，长发也披散着，高高的个子，只是眼镜还端着。女儿生下来时眼睛就又大又双，是个漂亮丫头，邻里都特别喜欢她，就连最好干净的常娘也乐颠颠把小妮子接到她家玩。不过长着长着时这妮子就劣歪了，并且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也被框在镜片后。这种态势随着她慢慢长大而止步。她并不穿什么名牌，有时还捡我不穿的衣服鞋子。青春的靓丽真不需要过多粉饰，那种朝气让人看着都那么有感染力。
　　 女儿的身旁，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后生，那个男孩儿就是曾歪着头看女儿苍白的脸的那个。他们跑过来，接过我的拉杆箱。转机很仓促，女儿把要交换的东西递过来，沙滩拖就穿在脚上。
　　 回来时还是女儿与男孩接机，母女交接物品，她递过来的是热热的饼，黄瓜，苞米，还有一杯沏好的热茶。我则把一箱子芒果丢给她，然后各奔东西。
　　 耳际想起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很像行走的步履声，却也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那声音由缓至急，加上了车轮行走的轨迹。而我，正让这声音裹携着。
　　 在阳光温暖的春天，
　　 走在城市的人群
　　 在不知不觉的一瞬
　　 又想起你
　　 也许就在这一瞬
　　 你的笑容依然如朝霞
　　 在川流不息的时光里
　　 神采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