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还没亮透，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
　　 谁呀？我摸索着拿起放在床头的手机贴在耳朵上，闭着眼，心里鬼火冒。
　　 光啊，快回来吧！电话里，老爸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怎么？发生啥事了？我倏地睁开眼睛，绷紧了神经。
　　 你奶奶又发病了。医生说，你奶奶全身器官衰……衰竭，怕……怕活不了几天了……
　　 简短一句话，老爸说得断断续续，几度哽咽。我明显感觉到，老爸的心在抽搐。在我的印象中，老爸是个刚强的人。哪怕三十年前在工地上炸瞎了一只眼，这些年，过得那么艰苦，也没见他掉过眼泪。现在，为了他八十六岁高龄的老母亲，却在儿子面前暴露了他的脆弱。
　　 光，快回来吧！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见我没有回答，性急的父亲补充道，声音充满恳求。
　　 好！我去请假，争取买明天的票回去。我松了口气，不假思索地应承。
　　 咋啦？老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一股刺鼻的恶臭，熏得我彻底清醒过来。她倦怠的面容在晨曦中显得憔悴而黯哑，瘦削的身子蜷缩着，像一只营养不良的老猫。我有些困惑，这是当年那个水灵得可以掐出水来，温柔得如小绵羊，令我神魂颠倒的那个“她”吗？
　　 奶奶病了。收拾东西，明天跟我回家！我一把打开她伸出过的手臂，翻身下了床。
　　 你疯啦？明天宝贝要回家的！
　　 她这一说，我才想起，今天是周四。
　　 儿子浩浩今年读初三，寄宿制，每个周末回家。孩子对学习不上心，成绩一塌糊涂，玩游戏却是顶尖高手，让我很头疼。有次我说游戏是祸害，只能误人前途。他却反问我，如果游戏是毒虫，那国家打这打那，怎么不见打网吧，反而大力扶持？弄得我哑口无言。
　　 但老婆跟我不同。她说孩子还小，又没个朋友，玩游戏可以打发时间，等长大了自然会改过来。孩子上了初三，她放弃工作多年的工作，跑起了没有保障的保险。平时风里来雨里去，见到人就挤出笑容派发名片套近乎，周末则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家伺候儿子。还督促我全力辅导儿子功课。搞得我苦不堪言。
　　 我坚持认为，是老婆的纵容和溺爱害了儿子。而老婆则固执地把责任归到我身上，说是我疏于对孩子的培养和沟通。矛盾在争执中升级，却又被生活的车轮辗得无形，我总担心哪天一旦爆发，会酿成悲剧。
　　 回就回，都十五岁的人了，难道不能照顾自己？
　　 你看你，人家读初三，都请的家教辅导。你那点工资，家教请不起，让你辅导一下，还老是吹胡子瞪眼，哪像个当爸的？一提到儿子，老婆再也躺不住，翻身坐起，边穿衣服边念起了紧箍咒。
　　 孩子都是你惯的！奶奶快死了，我们若不回去，成何体统？我拉上工衣的拉链，绷紧脸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真……真要死了？老婆不知是被我的表情吓住了还是怎的，张大嘴定定地望着我。
　　 什么叫真？难道生死还能儿戏？
　　 本来就是嘛。好几次都这样，说是病得要死了，把大家催回去，结果呢，这么多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那么大年纪的人，身体又不好，生病很正常嘛。一发病就要我们回去，好像回家不花钱似的……
　　 你说的什么话！难道人没死就不该回去，非得死了才回去吗？ 前几次奶奶能挺过来，就是因为我们都回去看她了，心情一好病就好了……
　　 我又没说不回去，总得等等吧。我下周要去总部学习，再说儿子周末回来怎么办？你让他一个人喝西北风啊？ 这周的功课落下了怎么跟得上？
　　 病人能等吗？生死能等吗？我怒不可遏地瞪着她，对她的顽固和冷漠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差这一两天吧？老婆别过头，脸被枯草样的卷发遮挡了。
　　 你不回，我回！我憋着气，冷冷地甩下这句话，就寒着脸进了卫生间。然后重重地撞上门，把硝烟挡在门外，一个人麻利地洗漱起来。
　　
　　 一上班，我把手头一些零零碎碎的日杂事务作了清尾处理，近期一些大事要事也做好安排，并分别落实了责任人。同时告诉手下和其它同事我要请假回家一段时间，让他们多上心。
　　 九点半，我准时敲响了副总办公室的门。
　　 进来！副总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很快响起。
　　 我推开门，一眼就看到副总那张瘦长的脸，从大班后抬起向门口看来。没等我开口，副总就喜形于色地招呼我，刘光啊，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正想找你呢！
　　 副总，什么事？我走到大班台前站定，弯下腰，堆起一脸谦卑的笑容。
　　 这样，我们攻了几年的星达终于有希望了！副总边说边站起身，笑容可掬地示意我到沙发上坐。
　　 是吗？那太好了！我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星达是电子业知名企业，行销网遍及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是国内顶尖的电子制造商，不仅订单量大、稳定，而且价格优势明显。我公司是专业做电子周边设备的OEM企业，在行业内小有名气。做星达公司的代工，是公司的目标。几年来，公司业务部门包括上层一直通过各种渠道、采取各种手段试图打进星达的采购系统，但均无进展。此次，能打开僵局，对公司来说，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只是，客户还要审厂……副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稳地说，刘光，审厂的对口工作，我想让你负责。
　　 我？我受宠若惊，张大嘴半天合不拢。
　　 对！你是品质部副经理，是主导公司体系的骨干人员，又有多次迎审经验，这件事，非你莫属。能否吃下星达，审厂是关键。对公司来说，半点马虎不得……副总神情严肃，语气里有种不可抗拒的权威性，显然是经过一翻权衡后的决定。
　　 嗯！我不由得狠命点起头，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接着谨慎地问，哪天审厂？
　　 下周二！副总扶了下眼镜，郑重地说，时间很急，你得抓紧，下去马上组成专案小组，尽快落实审厂的相关工作。
　　 副总，我，我想……我坐正身子，支吾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请假”两个字。
　　 好了，不要有顾虑，放手去干。我相信你！我说刘光啊，这品质经理的位置空缺半年了，能不能升，就看你这次的表现了。副总站起身，伸出右手在我左肩上用力地拍了拍 。
　　 我马上行动，一定不辜负副总期望，为公司拿下星达！我忙站起身，宣誓一样地表态。
　　 在这家上千人的内资企业里，我苦熬了五年，才从主管爬到副经理的位置。我深知成功来之不易，机会稍纵即逝。何况，那把经理的交椅，我觊觎已久，一直在等待早日坐上去。
　　 从副总办公室出来，我立马回办公室，撤消之前的工作安排。紧接着，我调阅了公司近期体系的运行状况，统计分析了相关数据，查看了全厂各部门运作现场，很快拟订了一份内部审核计划书。然后，从相关部门借调出骨干人员，临时组成专案小组，并组织开了个短会，分配下内部审核程序和责任划分
　　 弄完这些，已是下午下班后了。我伸了个懒腰，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感觉头不是自己的头，脚也不是自已的脚。
　　 走到工厂大门口，看到几个年轻的工人围成一圈，在向着天边眺望。其中几个女孩子，还摆着各种POSE，在咔嚓咔嚓地拍照。
　　 我站定身子，顺着他们的方向看去，只见西边的天幕上，一片夺目的绚烂，像是上帝打翻了调色板，五彩斑斓的颜料涂得天空像一幅天然的泼墨画。彩云，幻化着不同的形状，在天空轻盈地流动，给大地涂上了一层金光。那笼罩在薄薄暮色中的房屋和山脉的剪影，尤如一个底盘，托着天空盛开的莲花，站立成了一道瑰丽的风景。
　　 我忽然想到，不知奶奶怎样了？生命的浮光会不会如晚霞一般，正在一点点褪色、远离？
　　 一种羞愧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如熔岩般迅速涌遍全身，灼得我脸上热辣辣地发烧。在事业与亲情之间，我居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奶奶一面，那将是我余生多大的负疾。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回出租屋的路上，我拐道去超市买了两根排骨一条鱼，外加一把青菜，然后给老婆打电话，语气温柔得自己都想喷饭。
　　 老婆对我的温柔显然难以消化，惊愕地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才尖声骂起来，你发神经啊，又不是周末，吃啥晚饭？要是厂里没吃饱，自己去吃个快餐好了，干嘛叫我回去煮啊？我费了好大劲才跟一客户搭上话，哪有功夫管你……
　　 我煮，我亲自下厨。菜都买好了，限你八点半，准时回来吃饭。
　　 你煮？我……我没听错吧？
　　 没错，今天你是娘娘，老奴亲自伺候你！
　　 哟……是饯行吗？这排场也太大了吧…… 老婆对我无事献殷勤，显然起了防备之心。
　　 想哪儿去了，就一起吃个饭。嘿嘿，不说了，我去弄饭，快点回来！我匆匆挂了电话，走进阳台上窄小得打个转身都会碰头的厨房，笨手笨脚地操作起来。
　　 老实说，我是不赞成老婆去跑保险的。保险保险，把自己的钱交给别人打理，几十年后才见收益的事，保哪样险？况且，时不时爆出一条保险纠纷的新闻敲打麻木的神经，谁还会相信保险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一向温顺的老婆，自从听了几堂课后，像被洗了脑一样，跟我叫起了劲非去不可。她振振有辞地教导我说，保险帮助别人实现收益和保障的最大化，是一门神圣、崇高的职业 ；工作时间弹性，收入高，老了不工作也有收入；还说我专制、没战略眼光。我拗不过，只得由着她。可几个月里，每天早出晚归地穿梭在各种人潮拥挤的场所，晒得跟黑炭头一样，除了拿自个儿钱给全家人都填上保单外，没见她拉到一桩业务。唯一见长的是，嘴皮子越磨越利，牢骚越来越多。
　　 饭菜虽然烧得我手忙脚乱，但总算在八点半之前摆上了桌。一盘红烧排骨，一盘清蒸鱼，一盘炒菜心，还有一盆西红柿蛋汤，都是老婆平时的最爱。虽然排骨有点糊，鱼有些淡，青菜炒黄了，但荤素搭配，还是很科学合理的。
　　 可是，左等右等，迟迟不见老婆回来，打手机也无人接听。饭菜的香味，诱发肚子叫得更加卖命，口水也像涨潮样汹涌着流淌，闹得我直骂保险他娘。
　　 直到九点过，老婆才姗姗回来。一进屋，踢掉高跟鞋，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直嚷嚷累死了。
　　 快吃饭！饭菜都凉了。
　　 嗯……老婆应着，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喂，吃饭啊？我狠狠地吞下几大口饭菜，缓过劲来，才提高了声音催促她。
　　 好！老婆勉强支起身，闭着眼晃悠悠地走到饭桌前。突然眼睛一亮，惊呼道，哇，刘光，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搞这么丰盛！
　　 满意吧？来，坐下慢慢吃！我示意她坐下，笑着给她递了杯红酒。
　　 刘大大，我记得你好多年都没做过饭了，今天居然主动下厨，还按我的口味量身打造。反常，太反常了！决对不是饯行。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老婆一扫先前的疲惫，警惕地瞪大了眼。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不就是一顿饭嘛，你老公我心情好了，随便弄个满汉全席。我嘿嘿干笑着，有种被人识破阴谋的尴尬。然后狠命地喝了口酒，歼灭掉一块排骨，才慢条斯理地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不会，奶奶……
　　 呸！净说不吉利的话。
　　 那……？
　　 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好消息就是……我故意顿了顿，看到老婆专注的神情，噗嗤一笑说，你老公我要当经理啦！
　　 真的？老婆欣喜地仰起头，满脸惊喜，眼角的皱纹像公园里的菊花似地生动。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个职位啦。老公，恭喜你！老婆抑制不住兴奋，激动地举起酒杯跟我碰杯。
　　 不过……喝下酒，夹了口菜，我又说，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目前手上有个重大KASS，得等到OK之后，才会正式提升。
　　 哦……老婆眼角的花一下子凋谢了。夹了块鱼肉送进嘴里，淡淡地问，那你不回去看奶奶了？
　　 就这是问题。我一拍大腿，盯着老婆的眼睛，认真地说，本来是要请假回去的，结果公司下周有大客户审厂，头儿委任我负责。所以，我暂时走不了，想让你先回去……
　　 你疯了！我话没说完，老婆就重重地放下饭碗，气咻咻地翻着白眼，我不是前两天说过了吗，我下周二要去总部学习，哪能回去？
　　 就你那自己贴钱的保险，还去总部学习？浪费钱！
　　 喂，请不要侮辱我的职业！保险好歹是正当行业，比你那民营企业有保障。我们是帮助人，让人花小钱，生有所准备，老有所养，病有所倚，死有所留，残有所靠……
　　 一见她又拉开架式准备大肆宣讲保险经。我虎地一声站起来，大声问，你想不想我升职？
　　 想啊，当然想！升了职工资高点，咱们日子也好过些嘛。
　　 那就对了！我重又坐下。现在呢，你得帮我个忙，才能尽快过上好日子。
　　 这跟回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是长孙，若不回去，会被亲戚们说道，知道不？但是，这节骨眼儿上，我若请假，势必会错过这次立功的机会，别人也会认为我是挑不起担子临阵逃脱，这样，再难有机会升职了。所以，你先代表我们家回去，陪陪老人，尽尽孝。如果奶奶病好了你就回来，如果有个意外我再赶回去，两头不耽误，不是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