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等(小说)
风,呼呼地狂啸着,一阵接着一阵;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密,越下越急,越下越猛,仿佛一头咆哮的狮子想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不要停下,一个跟着一个,全速前进!”团长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
这是一支红军队伍,严寒、饥饿、疲惫都在考验着他们的身体,考验着他们的意志,他们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行进着,即使翻越了这座山峰,等待他们的还有更为恶劣的草地和沼泽。
战士们裹紧着身上的夹袄,默默地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而代之的是战士们踏着雪地行进的脚步声“咔嚓”、“咔嚓”。
老井冈也在队伍中走着,说他老,其实也不老,四十岁不到,因为大伙都比他小,且他很早就跟随起义部队上了井冈山,所以大家都很亲切地叫他“老井冈”。他身高一米七多一点,国字脸,身板结实,骨架很粗,参加红军前曾在地主老财家做厨子。在打土豪,分田地时,他参加了红军,并上了井冈山。刚参加红军时,他心里特别高兴,觉得自己真正地做了人,不再是被地主老财大呼小叫的厨子了。没想到,红军遭到了“围剿”,在反围剿中失利了,被迫进行长征。
突然,走在他前面的一位年轻的红军战士脚下一滑,老井冈反应敏捷,急忙伸出手,一把扶住了战士。战士冲着他笑了一笑,又继续跟着部队前进了。
正是这一扶,他想起了还留在家中的媳妇了。
那是三年前,也是一个雪天。老井冈和另一名战士正在青石板路上走着,忽然,前面传来了嘈杂声,一个全身穿着红色服装的年轻女子向他们这边跑来,后面还追着两名男子。年轻女子跑到他的跟前,腿脚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女子,将她拉在自己的身后护着,就像母鸡护小鸡一样保护着。追到跟前的两名男子被老井冈的大声呵斥,吓得怔住了,撒腿就往回跑。
女子“啊啊啊”地打着手势,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小声抽泣着。原来,女子是哑巴,遭到了逼婚,她死活都不愿意,就跑了出来。后来,女子成了他的媳妇。在部队转移离开前夕,媳妇哭得十分伤心。临分别之际,媳妇指了指腹部,然后塞给他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等”。他知道,这是他哑巴媳妇学会写的唯一一个字,也明白了媳妇和她腹中的孩子会一直等着他胜利回家的。
雪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继续纷纷扬扬地飘着。老井冈从夹袄里的怀中摸出那张他看过无数次的纸,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走在前面的队伍突然出现了骚动,有群人团团围在前边。老井冈想: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回事?”团长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见团长走了过来,战士们侧身让出空挡。团长走进跟前,发现一名战士斜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旁,他冻僵了。
团长心里一怔,愣了半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雪还在眼前飞舞,他的眼睛有点酸楚,有点悲伤。
这是一名上了年纪的战士,他背靠着湿漉漉且冰冷的岩石,两条腿笔直地向前伸着,上面已经覆盖着一层雪花,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八角的红军帽上沾满雪花,只有那五星的一抹红色还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瘦削面庞的眉毛上也沾着零星的雪花,拉渣的胡子上挂着冰疙瘩,他就像一座冰雕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前方,似乎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他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到的微笑。他微微向前伸出的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好像要向战友交代什么。
“他是谁?”团长见冻僵而死的老战士身上仅仅只有铅白破旧的单衣贴着,他问道,“他身上的棉袄呢?”
“他是咱的老班长,爬雪山时,他将棉袄送给了一名感冒的小战士了。”一名战士轻声回答说。
团长怔住了,整个人呆立着,任由寒风扑打在自己的脸上,任由雪花飘落在身上,两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突然,团长俯下身,半跪着用手轻轻地掰开老班长微微伸出的手,手中半握的东西原来是一盒火柴,他轻轻地取出火柴盒,轻轻地打开,里面满满的一盒火柴,没有动用一根。他将火柴盒紧紧地握在手中,再用右手轻轻地拂去覆盖在老班长帽子上、眉毛上、胡子上和身上的雪花,他轻轻地拂着,任由泪水夺眶而出,滴落雪地。做完这些后,他猛然脱下自己的棉衣,轻轻地盖在老班长的身上。
“团长!”
“团长!”
站在旁边的战士和老井冈都被团长的举动感动了,他们都激动地喊着。
“在那边的世界,照顾好自己,别再冻着了。”团长轻轻地说,这声音好像也是在跟自己说。
团长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抬起右手,举至齐眉处,充满敬意地向牺牲的老战士敬了一个庄严而又标准的军礼……
旁边的战士和老井冈也都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向他们曾经的战友致以了崇高的敬意——军礼……
“跟上队伍,继续前进。”说完,团长大步地钻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雪花飞舞着,北风狂呼着,老井冈跟着前行的队伍继续着自己的脚步,在寂静的雪山中,他听见了“咔嚓”“咔嚓”无数铿锵而坚定的脚步声,他坚信他一定能胜利回家,见到妻子的。
登上山顶时,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站在山顶,老井冈回头望了望,除了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外,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那棵光秃秃的树下,大雪已经完全覆盖了老班长的身体,他已经完全融入了那片山川。
过了雪山后,虽然已经完全摆脱了敌人的“追剿”,但是他们还要防范敌机的侦察和地方小股敌人的骚扰。在一次战斗中,团长不幸身受重伤,由于缺医少药,最后牺牲了,得知这个消息,老井冈哭了一场,哭得很悲伤,团长没有等到胜利的一天,老井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胜利这一天。
一个月之后,老井冈和红军队伍进入了草地。在进入草地前,指导员交给他一项重要而光荣的任务,那就是负责接应掉队的战士,帮助他们走出草地,指导员说他会在前面等着他的,临走前将自己的半袋青稞面送给了他。
草地里,虽然没有了敌人的骚扰,但是沼泽地的陷阱、有毒的水和饥饿随时都会要了他们的生命。
老井冈首先遇到的是小马和小李,他们两人相互搀扶慢慢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接着又遇上了小赣南和小赵,除了老井冈身体还算健康外,小马等四人都已是病号了,只是小马的病情稍稍轻一点,好在大家都还能走。他们一行五人组成了一支临时的队伍,一路上,老井冈领着他们走一阵歇一阵,走走停停。除了照顾他们,老井冈还要负责给他们弄吃的。
又是一个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老井冈他们走进了草地的腹地,沿途上,他看到了许多战士倒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随着草地的一步步深入,时间一天天过去,所有的青稞面都吃完了,也包括指导员送的那半袋青稞面,只剩下空空的瘪瘪的干粮袋了。饥饿威胁着老井冈他们,一旦缺少了食物,人就会有饥饿感,身体也会慢慢消瘦下去。吃野菜、草根,没有了营养补充,人能不瘦下去吗?
望着小马等人日渐消瘦的身体,老井冈心想必须尽快弄到食物,虽然前面过去的同样饥饿的红军战士们没有将野菜、草根等食材一扫而尽,可是,对于小马四个病号来说,光吃野菜、草根显然是不够的。
“瞧,那是什么?”小马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兴地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水塘边问道。
“是兔子,是野兔。”小李也兴奋起来,他举起枪,拉上膛,瞄准,准备射杀那只土褐色的野兔。
“慢,抓活的。”老井冈按下小李端起的枪,悄悄地朝野兔呆的水塘边走去。
或许是老井冈轻轻的脚步声惊动了野兔,野兔有所警觉,正要逃离之际,说时迟那时快,老井冈一个俯冲,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直扑过去,他牢牢地摁住了野兔,野兔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犹如婴儿啼哭的声音。
看见老井冈提着野兔走过来,大家都高兴极了,围了上去,心想终于可以解解馋,吃点荤了。
“过去了那么多同志,怎么还会有野兔?”小赣南有点不解地问。
“肯定是前面的战士特意留给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的同志。”老井冈解释道,他望了望天空兴奋地说,“天色已晚,咱们就在这宿营,开荤打牙祭。”
夜幕降临,天空中繁星点点,一闪一闪的。
也许是吃了兔子肉,喝了兔肉汤的缘故,尽管四名病号只吃到放了少许的盐而没有任何作料的兔肉汤,但大家的兴致都比较高,他们知道剩下的野兔肉可以解决暂时的燃眉之急。他们围在火堆旁,时而看看天空的星星,时而又望望远方的地平线,他们一边聊着各自的家乡,一边畅谈着各自的梦想。
“老井冈,听说你已经有了媳妇。”小李鼓起勇气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话语中充满了羡慕之情。
“长得俊不俊?”另一位战士小赣南问道。
老井冈点了点鬓角已经有些白发的头,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喜悦之情,他向怀中伸手掏去,他摸出了一块折叠好的手帕,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手帕,里面露出了他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那张写着“等”的纸。
大家以为老井冈摸出的是照片,都争着抢着想要先看。
“等!”小马最先看到,他多少有些失望,这不是老井冈媳妇的照片,而是一张写着“等”字的巴掌大的纸。这张写着“等”字且有些发黄的纸从小马的手中传到小李的手中,一个个传递着,好像真的是在欣赏这老井冈媳妇的照片,或许这个“等”字勾起了小马、小李等人对亲人、对家乡、对往事的思念。最后这张发黄的纸又回到了老井冈的手中。
“这是媳妇写给我的第一个字,她也只会写这个字。”老井冈看到大家有些失落,就解释说,“媳妇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她就写了这个‘等’字给我,我知道她会一直等着我的,等着我回家,还有我没有见过面的孩子。”
大家静静地听着老井冈讲他和他媳妇的故事,谁也没有说话。
“等胜利了,我就回家,然后在家里开一家饭馆,你们要来呀,我烧的兔子肉很好吃的,比今晚吃的还要好吃。”老井冈继续说着自己的心事,他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小马,等胜利了,你想干什么?”
“等胜利了,不用打战了,我就回到长沙,去当一名老师,给孩子们上课,像孔夫子一样,也收三千学生教教。”小马充满激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等胜利了,我呀就到工厂去,造一辆辆卡车,让大家都不用这样走了。”瘦弱的小李也满怀希望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等胜利了,我就像老井冈一样,回家乡娶一个俊俏的媳妇,生一大堆孩子。”小赣南对胜利后的未来憧憬着。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畅谈着各自的梦想,直到火熄灭,他们还在交谈,直到深夜。这一晚,他们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早晨,小马他们醒来后,老井冈已经给大家烧好了一锅热水,喝了热腾腾的水后,大家又继续赶路,但这草地依然望不到边际。只要是到了宿营休息的时候,老井冈就会让小马照看小李、小赣南、小赵三人,然后去找野菜,挖草根,再回来给小马等四人做锅热气腾腾的野菜汤。每次老井冈都只割一块盐腌过的野兔肉拌着野菜煮汤吃,尽管这样比光吃野菜、草根还是要好多,可是没有青稞面等主食,小马他们还是缺少营养,饥饿依然折磨着他们。没有几天,兔子肉也吃完了。
看到消瘦的他们,老井冈心想,要是能打到一只野鸭或者把天上偶尔飞过的鸟打下来吃,该多好呀。看到老井冈日渐消瘦的身体,小马自己有时也这么想:要是自己真的是一匹马,哪怕就是瘦小一点,能让老井冈和大家吃一顿该多好呀。
就这样,饥一餐饿一顿,老井冈和小马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终于就要快走出草地了。
“看,前面看到山了。”小李兴奋地叫着。
“啊,是山,真的是山,我也看见了。”一位战士也激动地说着。
老井冈朝远处望去,远处不再是一望无涯的地平线了,而是隐隐约约的层峦叠嶂的山峰了。山,终于又看到山了,有山的地方就是有食物的地方。老井冈也有些激动,他打量着小马,打量着小李,一个个打量着他们四人,就好像检阅着自己的战士一样。是的,小马瘦了,小李瘦了,他们都瘦了,也病得比前段时间更重了,但是,他们的精神依然饱满,神情依然坚定,信心依然强烈。
小马四人也打量着老井冈,老井冈比之前更苍老了,看上去就是一个糟老头,铅白老旧的八角帽沿两侧压着毫无光泽且花白的鬓发,深褐色的额头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高高隆起的颧骨下是瘦削的腮部和下巴,茂密的胡须胡乱地长着,但是老井冈深陷眼窝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同志们,咱们就在这儿宿营,我去那边看看,想办法弄点儿吃的。小马,你照顾好大家。”说完,老井冈就朝他指的方向走去了。
听罢老井冈的安排,小马、小李、小赣南、小赵也非常兴奋,这么难走的草地终于熬过来了。
火升起来了,水也烧开了,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可是怎么也不见老井冈回来,大家都有点着急了。
小马看看天空,又看看老井冈走去的方向,还是没有看到,他有些害怕,他怕老井冈倒在草地上,因为只有他知道老井冈这么多天来没有吃多少东西,于是他着急地说:“我去那边找找老井冈,你们在这等着。”
“老井冈,老井冈。”小马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
“小马,我在这。”老井冈轻声应答着,原来他陷进了沼泽地,一动也不敢动,一动也不能动。
“老井冈,我来了。”顺着声音,小马看见了老井冈露在水面上的头和半个身躯,小马慌了,就要踏过去拉老井冈。
“不要过来,这是沼泽地,危险!”老井冈大声阻止小马说。就在他说话的刹那,两边的泥巴又挤压过来,将老井冈牢牢困住,老井冈越陷越深。
“老井冈,你等着,我去叫小李他们。”小马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没用了,让他们好好休息。”老井冈轻声劝阻说,“我抓了一条大鱼,放在衣服上了,接着又看见一条大鱼在水面上游着,就继续去抓,没想到遇到沼泽地了。”离老井冈十几米远的草地上果然铺着一件灰白色的红军衣服,衣服上面躺着一条肥美的大鱼。
小马趴在草地上,他尽力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将老井冈从沼泽里拉出来,然而他伸出的手不够长,无法够着老井冈。
“不行了,看来我要留在草地上了。小马,答应我,你一定要带着大家走出草地,等胜利……”老井冈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沼泽中的泥巴再一次大的垮陷,将老井冈完全淹没。老井冈沉没的地方已经被浑浊的水占据了,水面上漂浮着他的那顶铅白色的八角帽,八角帽上的那抹红色五星在夕阳下格外明亮。
“老井冈!老井冈!”小马大声叫起来。但是老井冈,他永远地融入了大地。
小马趴在草地上,不停地拍打着草地,他大声喊着,哭泣着,许久许久。
就在小马呼喊哭泣的时候,小李他们几个也找过来了,得知老井冈已经牺牲了,都伤心地哭了起来。
小马将老井冈留下遗物:一块小手帕和那张写着“等”字发黄的纸,小心翼翼地揣好后,和小李他们四人相互搀扶,朝着大山的方向,迎着阳光,坚定地走着……
注:八十年前,也就是1934年10月,红军开始长征,1936年10月,红军胜利会师,长征结束。谨以此文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以及为中国人民解放而牺牲的烈士。
2014年10月18—19日初稿
10月24日再修改于青岛市
于是,我会在安静的时光里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