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年代初的沙竹坝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袖珍小镇，镇上总共不过百十户人家。晚饭后，小镇显得更加宁静和祥和了，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声鸡鸣和犬吠。
　　 在一户殷实的农家小院里，微微发福的女主人胡柳坐在院子里一边赏花一边悠闲地哼着小曲。男主人老张则换好新衣服，高高兴兴地带着两个儿子准备去戏园子听戏。女儿文秀象往常一样，默默地收拾好桌子上的剩菜，然后把碗筷和盘子分类收进厨房里，认认真真地刷洗起来。
　　 文秀芳龄十八，出落得象院子里的花骨朵一样水灵，只是她平时总是言语不多，脸上很少有笑容。为这，阿妈胡柳可没少说过她，说她是天生一副苦瓜脸，以后嫁给谁谁倒霉。文秀默默地洗着碗，她一边听着哗哗的水声一边想着心事。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声：
　　 补锅——补烂锅——
　　 补锅——补烂锅喽——
　　 这声音由远而近，清脆响亮。文秀急忙停下手中的活，惊喜地抬头向窗外望去。
　　 母亲胡柳也听到声音了，她走进厨房对文秀狠狠地吼道：洗碗就给我好好洗碗，整天东张西望做什么？等洗好碗后再去把院子里的那些花草都浇一遍水，哪里也休想给我去！
　　 胡柳训斥完文秀后，便气冲冲地朝门口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说：这补烂锅的小子怕是脚又痒了吧，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想必连那只右脚也还想再找打一顿吧！
　　 补锅——补烂锅喽——
　　 外面的吆喝声一声更比一声近了，文秀的心也一阵一阵收紧起来。跃钢哥啊跃钢哥，终于又能听到你的声音了，你知道自从上次被他们打跑后，你让我有多担心呀。现在，你的脚是不是已经好了？文秀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但有阿妈在着她无法出去，她也不想出去，因为她不想再让跃钢哥因为她而遭受别人的毒打了。
　　 文秀家在这个小镇上也算得上是一户殷实的人家，姐弟三人，就文秀一个独女。按说在这样的家庭里，文秀也应该称得上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她自从懂事起，就感觉到自己和两个弟弟不一样，从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让给两个弟弟。过年了，两个弟弟都能穿上新买的衣服，可文秀的衣服却是用母亲的旧衣服改小的。文秀每天按阿爸阿妈的要求为他们洗衣服、做饭，可还是得不到爸妈的喜爱。那时的文秀总是想，或者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吧，于是，她为了讨父母的欢喜拼命地为家里做事，父母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可她再怎么懂事还是换不来阿爸阿妈的疼爱，最多也就是少挨几次打骂罢了。
　　 后来，在邻居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知道了自己身世。原来她并不是阿爸阿妈亲生的，只是因为当年爸妈一直没有子女，想捡个丫头回来冲喜，后来还真灵验，阿爸阿妈把她捡回来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过了两年后又再生了一个小弟弟。而文秀，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来自何方，亲生父母姓什名谁？
　　 文秀就这样在阿爸阿妈的白眼和打骂声中长大，直到遇到了跃钢。她的跃钢哥，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小炉匠，他常常肩挑着修理工具走村串户，来小镇上给人家修锅补盆。跃钢不仅高大帅气，而且还非常的细心、体贴，自从遇到跃钢之后，文秀才真正知道爱和温暖是什么滋味。
　　 小镇的冬天特别冷，文秀天天洗菜洗衣服的手冻得发紫开裂，跃钢看着很是心疼，他偷偷从外面的集市上给她买来了一盒当时很难买到的护手油。天长日久，跃钢的点点滴滴关怀把文秀那颗冰冷的心慢慢地融化了，每次跃钢来小镇时，她就背着父母跑出去和他偷偷的约会。
　　 正当文秀和跃钢爱得难舍难分之时，被阿爸发现了。阿爸怒气冲冲地朝她吼道：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把我这块老脸都丢尽了！你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在沙竹坝子咱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吧，你给我听好了，我就算是把你丢出去喂狗，也绝对不会让你嫁给一个外面跑来的野炉匠！
　　 阿妈也气得直跺脚，她狠狠扇了文秀两巴掌，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阿爸觉得这样还不解气，便到镇上找了几个小混混，把跃钢狠狠地揍了一顿，让他永远离开沙竹坝。
　　 后来，文秀听到镇上的人说：这老张家下手也怪狠的，听说是把那个小炉匠的左脚都打瘸了呢。哞，这回那小炉匠怕是再也不敢来咱们小镇了。
　　 听着这样的话，文秀的心如刀搅一般疼痛，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每天望着窗外默默地为跃钢祈祷，希望他的脚赶快好起来。后来的日子里，文秀哪里也不去了，每天就听着父母的训斥和安排，象个木偶一样静静地做活。只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思念就象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一泄千里。
　　 【二】
　　 今晚，终于又听到跃钢的吆喝声了，文秀是又惊又喜。但此刻，她的心如乱麻，她不知道该不该跑去见跃钢？最终，她还是没有出去。因为她不想让跃钢因为她而受到更残酷的伤害了。
　　 第二天，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文秀想，跃钢或许已经走远了，他终究还是远远地走出了这个带给他深深伤痛的小镇。文秀尽管很难过，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象往常一样在阿妈的监督下收拾屋子，洗衣、做饭。突然，外面又传来了跃钢那熟悉的声音。
　　 补锅——补烂锅喽——
　　 那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更比一声响亮，叫得文秀心里柔肠寸断。她想，今晚等阿爸阿妈睡熟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见上跃钢一面，就算从此各奔东西，就算是阿爸打断她们的腿，不见上一面她的心永远也无法安宁。突然，父亲粗大的嗓音象响雷一样冲进了她的耳朵。
　　 文秀，去把门外那补烂锅的小子给我叫进来！
　　 是阿爸的声音吗？不会听错吧？文秀不相信地望着父亲。
　　 没听见我在说话吗？去把外面那个小炉匠给我叫进来！
　　 没错，这声音千真万确是阿爸的。文秀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转身朝门外跑了出去。
　　 文秀把跃钢叫了进来，两个人不知阿爸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只是怯生生地站在爸妈的面前，就象是两个随时等候发落的罪犯。全家人围坐在客厅里，阿爸阿妈的样子看起来很严肃，象是要开一场重要的会议。阿爸朝文秀比比手，示意他们两人坐下，跃钢怯怯地说：我还是站着吧！
　　 阿爸说：你坐下吧，我想了好多了，想好好跟你们谈一下。这时，阿爸的声音低了很多，是一种少有的腔调，这腔调的低音文秀平时是很难听得到的。他说：今天早上我到外面开了一个会，开会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该成全你们俩个一下。
　　 文秀的心“呯呯”直跳，是什么东西让阿爸阿妈想通了呢？上帝啊，这么多年了，难道是阿爸阿妈终于良心发现了。她和跃钢一点也不敢疏忽，生怕听漏了一句话。
　　 阿爸说：会上保长说了，现在是国难当头，前线部队需要紧急补充兵员，象我们这种有三个子女的人家，每家必须出一个壮丁。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文秀和跃钢，然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今天也和你阿妈商量过了，你们俩既然早就相好了，我觉得还是成全你们俩，把你招为我们家的入赘女婿，改成我老张家的姓，去抵这个壮丁的名额。这样，你两个刚成年的弟弟也就可以安心留下来照顾父母了。
　　 阿爸说完，得意地笑了笑，象是为他这个伟大的创举作总结似的说道：你俩想一下吧，你阿妈和我也是为着你们好。如果行，那明天我就给你俩办婚事，等婚后跃钢就去服兵役，你们放心好了，婚事我一定会为你们办得体体面面的。
　　 文秀和跃钢相互对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头点得悲壮，点得凄凉，但他们都知道，深深相爱的他们除了答应这个条件外，已经是别无选择了。
　　 老张家到底是体面人家，婚礼办得是热热闹闹，排排场场。他们还专门请了相馆的人来给小俩口拍了结婚照和全家福。七大盘八大碗让亲朋好友们吃得个个喜笑颜开。一番敬喜酒、拜高堂之后，吴跃钢也正式改名为张跃钢。按照当地习俗，这个入赘女婿也就正式成为了老张家的儿子。
　　 亲朋好友散去后，热闹喜庆的小院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起来。洞房花烛夜，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今晚，他们如愿进了洞房，而明天，跃钢就得按照约定好的条件，到兵站去当壮丁了。
　　 这间燃着红烛的洞房，本该是他们最幸福的天堂，可现在，面对着那支流泪的红蜡烛，喜悦和羞怯很快就被忧愁和伤感所取代。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两人顾不得新婚的羞怯，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跃钢说：秀儿，真希望永远能这样抱着你。我人走了，但心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不管以后是生是死，这颗心就这样一生一世贴着你了。
　　 呸，呸！文秀赶紧捂上他的嘴说：跃钢哥，不准说这种丧气话。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会永远等你，一生一世我永远都是你的人！
　　 说完，文秀用剪刀把自己的一缕秀发剪了下来，用一块绣着红梅的小手帕包好递给跃钢说：哥呀，我也没有更好的东西送给你了，你就把我的头发带在身上吧，看见它，也就象我在你身边一样。
　　 两人躺在床上相拥而泣，他们哭一阵诉一阵，诉一阵又哭一阵。一整夜，两人谁也舍不得松开手，他们抱着、咬着、在床上翻滚着，彼此吞咽着对方的口水、鼻涕和眼泪，恨不得在这短短的一夜里，把对方整个人都吞咽进去。只可惜，这个夜晚还是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已是拂晓，听着小镇的鸡鸣声，他们知道，两人离别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三】
　　 第二天，刚做新郎的跃钢就被送到兵站，准备和其他征募来的壮丁们一起转送到前线。跃钢带着装有文秀头发的小手帕，轻轻地放在怀里，然后，两个人在村头依依惜别。
　　 送走跃钢后，文秀依然每天在阿爸阿妈的喝令下干活，给两个弟弟洗衣服、做饭。依然每天忍受着父母的白眼和两个弟弟的大呼小叫。只是这以后，在文秀的心里，多了一份盼望，多了一份思念。虽然她和跃钢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四十八小时，但就是这些点点滴滴的美好回忆，支撑着文秀的信念。
　　 转眼春天来了，而这时文秀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院子里各种花儿争相开放，可文秀看着却提不起精神。她每天只是硬撑着打扫院子，给花儿浇水，接连几天的恶心呕吐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怀孕了，这让她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腹中的小生命给了她新的希望，担心的是跃钢在外面的安危。
　　 一九四二年秋天，沙竹坝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与安祥。安静的小镇被一阵大狗咬小狗叫的嘈杂声打破了，一群日本鬼子冲进了这个小小的镇子，他们到处抢粮抓人，吓得女人们不敢上街，小孩子不敢出门，小镇的人们都携家带口纷纷外逃了。
　　 文秀的父母收拾好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带着她和两个弟弟准备逃往南方，去投靠一个做生意的亲戚。路上到处都是出逃的人流，每个车站码头都是拥挤不堪。到了南方的一个小车站，爹妈和弟弟们只顾着拼命地往里挤，而腆着大肚子的文秀怎么也挤不上汽车。就这样，在这个拥挤的小站，文秀和父母兄弟们失散了。
　　 眼看着车子开走了，文秀无助地坐在地上。此时，全部的家当都在父母的手上，她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带。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那张珍藏着的照片，这可是自己和跃钢两个人结婚照，也是他们唯一的一张照片。
　　 文秀没有办法了，她看了看车站的牌子，感觉这里距离跃钢家应该不是太远了。她想，或者凭着这张照片跃钢的父母还是会认自己的吧。想想，跃钢曾给过她自己的家庭地址的，再说自己此时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的了。于是，文秀决定去寻找跃钢的家。
　　 文秀一路打听着，饿了就在街头讨口饭吃，累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就这样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跃钢的家了。
　　 这是一个叫尖山口的小山村，这里虽说比较偏僻，可倒还是一块没被日本鬼子蹂躏过的洁净之地，在这个安宁的小村子里，人们打柴、放牛、耕田，生活艰辛倒也悠然自得。
　　 跃钢的父母看着倒也还算慈眉善目，虽说已是花甲之年了，但却还是很精神的样子。两位老人看到文秀的照片很是吃惊，他们相对看了看，又望了望眼前这个大肚子的女人，然后摇了摇头说：照片上的是我们家跃儿没错，可是听说她在北方的一个小镇做了人家的入赘女婿，也没说过有小孩呀。姑娘，我看你还是赶紧走吧？
　　 文秀一下子急了，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含着泪给跃钢父母讲述了他们两人相爱的故事，跃钢为了能和她结婚去当壮丁的经过，还有跃钢曾和她讲过的那些关于家乡父母的点点滴滴。
　　 老人家听后点了点头说：姑娘，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照片上的女孩，只是我们这家里穷得叮当响，怕委屈了你。老人说着，走过来轻轻地拍下拍文秀的肩膀，带着她进了屋子。
　　 正当两位老人准备给文秀安排住处时，大儿子和儿媳妇急冲冲地跑了过来，他们冲着两位老人说道：阿爸阿妈，你们俩个可是老眼昏花给人骗了，就凭着这样一张破照片，你们怎么能相信她肚子里就是跃钢的骨肉呢？
　　 然后，他们指着文秀恶狠狠地骂道：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骗人也不看看地方，你看我们家里空荡荡的，也就只有这两间旧瓦屋，这里没有你在的地方，你还是趁早给我们滚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