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写九月。
　　
　　 日子突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九月变得冗长而繁芜。我一天天数着，快过去吧快过去吧，十一就好了，似乎举国欢庆的日子之后就会有人替我担当和承受。我对将要到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那时阳光灿烂，繁花似锦，一切如新。我为自已构画了一个美美的明天，盼望一日千里大步流星地抵达幸福。
　　
　　 在这个九月，我失去了我的左手。准确地讲，当我心不在焉地想穿过斑马线走到对面的“马得利”挑选一种新到的蛋糕时，有一辆比我更加心不在焉的“海马”从我身边飘然掠过，将我撂倒在地，轻而易举地掳走了我的左胳膊。当然，我和它仅一面之缘，它在以绝对优势胜了我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之夭夭，绝尘而去。它排放的尾气在离我十几米远的空气中散去时，我眦牙裂嘴地趴在地上找手提袋，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左臂钻心地疼痛，有殷红的血渗出，我很想伸手摸摸脸是否完好无损，手已经自顾不暇——提不起来了。
　　
　　 满目繁华，斯人憔悴。那一刻，我在屈辱地忍受路人的旁观时居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句话。我马上对自已恨恨地说：收起你可耻的伤感吧。以后你就是残疾人了。颤颤危危拿出电话，却停滞着不知该叨扰谁。最后我拨了小西的号码。十分钟后，她风风火火地赶来，载我到最近的救治中心——XA医院。
　　
　　 对于那充溢着福尔马林味道的走廊，那面目冷漠眼神厌倦的白衣天使，那头发零乱从眼镜后面探出一双眯缝着的高度近视的我的主治医生，我已不想赘述。我对他们的态度就如他们对我一样，见惯不怪，惜语如金。那位我怀疑刚刚从空调被下钻出来的我的主治大夫忧心忡忡地左右端详了一番我的残手后，非常果断地让我去照CT，紧接着做心电图，紧接着磁共振。被闲置多时的检查设备就像扭怩作态的少女一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夜色笼罩时，我那只还依然健康的右手仍捏着检验单。
　　
　　 我从小讳疾忌医，今天不想遭此暗算，也只能既撞之，则痛之了。最后小西找来了她的学生家长，据说是资深的骨科医生。他对我毕恭毕敬地点头，然后例行公事地检查一番后，告诉我只是轻微骨折，不需住院。那些高科技仪器检查的结果和他目测的没有什么出入，尔后给我敷药，上夹。告诫我须静养，好好歇着。我忙不迭地朝他微微欠身以示谢意，心底的侥幸浮出水面：还好脸没事。
　　
　　 小西从头至尾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我，她不由分说要带我到她家，被我笑着拒绝了。我没有理由让自已的不适打扰人家。在夜色中，我朝她挥挥手，用我安然无恙的右臂托住苟延残喘的左胳膊，隐没于熙攘的人群中。
　　
　　 九月伊始，我失去了我的左手。
　　
　　 一个暑假，我的左胳膊都那样可有可无地存在着，它陪我一起去赴每一次约会，在右手无暇时任劳任怨地承担着提、拉、拽等重体力活。它看着右手左右逢源，挥斥方遒，不生半点嫉妒。她那样安静而淡然地陪着我走路，没有表现出一点点舍我其谁的跋扈。
　　
　　 而现在，它罢工了。没有一点征兆的，就像一个从来寡言的女子，不做任何解释地离去。它依然静静地，只是换了一种姿势，它被白色的纱布裹着，吊在我的颈项上，没有一点抵抗力的随着我的身体摇摆。有时候它还会狠狠地捏痛自已来反抗我因它的失语而强加给它的重负。它看着我，眼含嘲讽。
　　
　　 是的，我失去了它。以前，它虽然没有右手那样驾轻就熟，却也常常毫不声张地帮我解决了许多问题，譬如扣扣子，系鞋带，洗衣服。这些琐碎的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常常是不屑于在文字里表现的，就如吃饭，它是那样的必要，却也是那样的怎么撰也撰不出新意。这些小事，它帮我完成，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当它突然歇工时，我的生活便因为曾被忽略了的它而略显慌乱。
　　
　　 我无法自已洗头了，不仅如此，那只吊着的膀子成了绊脚石，在右手使劲时，它会不动声色地添乱。就像一个心怀叵测蓄谋已久的报复者，冷笑着看着右手，不施援手，反而狠狠地扯着后腿。我扣不了扣子了，那些坚硬的牛仔衣的扣子让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开始试着穿裙子，可每天穿上去和脱下来的艰难也让我不胜其烦。最重要的是睡觉时，我再也不能将两只手都举到头顶了，而永远只能右侧。
　　
　　 我可爱的右手依然一如既往地发挥着它的作用，端碗，拿筷子，洗脸，刷牙。只是在刷牙时，它不得不拿完牙刷后，再腾出空来端起漱口杯。这让它颇为不平，突然之间增加的工作量让它有短暂的不适应。很快它又以百倍的热情接受了现实并开始练习怎样以一顶两。
　　
　　 我很快又开始按部就班的生活，上班，逛书店，看电影。右手在经历了强化训练后变得更加地灵敏迅捷，它已经可以独自在键盘上自由游走毫不费劲，它能顺利地完成洗衣晾衣等一系列需要它人辅助的工作，它在失去了同伴后强忍悲痛地让生活开始有了另一种颜色。某种意义上说：它让左手成了一个摆设。
　　
　　 而我，也忘了左手的伤痛。因为有太多的事等着我去面对和解决。
　　
　　 我有时候会到“马得利”去买一些蛋糕。一年前，我还是个看到甜食就皱眉的人，却也在光阴中不知不觉接受了一种生活。那里有一种软软的有杏仁馅的甜点，我叫不出名字，反正是自取，我往往夹一包后转身，忘记去记它姓甚名谁，所以下次还是不知它叫什么。在“马得利”的后面，有一个喧闹的市场，叫作“长洲烟雨”，我经常会去那里买一些黄豆。我喜欢自已磨了黄豆煮豆浆喝。有一种腻腻的家园的清香。
　　
　　 我们必须坚持一些生活的习惯，如果你认为那是好的。
　　
　　 工作总是忙的。开学初我突然惊讶地发现，原来我们班的综合实力比其它兄弟班级还是差许多的。因为频繁地更换老师。这一发现让我慌乱不已。我几乎想撂摊子走人。被素质教育迷糊了一年后，应试教育铁青着脸走到了我面前。我不想坐以待毙。
　　
　　 我拖着残手，早出晚归。每天忙得晨昏不觉。单位的同事均是如此，灰头土脸地列计划，见家长，晚了还要参加学校的合唱排练，常常是高音部唱着便跟着低音部走了，嘴里呀呀咿咿地唱，个个魂不守舍气得声乐教师一次次叫停。每天声嘶力竭地上完本份课，还得准备上面压下来的演讲任务，支气管终于不支，严重发炎，说话变得无比艰难。
　　
　　 为了找演讲稿，和许多人联系上了。才知道董已到北京读研究生。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感觉，来历不明的骄傲让我总是无法淡然地面对同龄人的转变。并非妒忌，而是钦佩，或是神往。现在谁如何多金富足，谁又钓得金龟婿并不能让我心生羡慕，那种女子身上所有的不安现状永不自足摧不弯折不垮的风骨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一直缺乏。
　　
　　 有一天站在学校门口等一个同事，没有来由地想到，全民炒股，人人自危，而我却还沉浸在这小伤小感中无力自拔，真正可耻到极致。再看看我的无力的左手，笑了。
　　
　　 走在路上，脱掉高跟鞋拎在手上，撕掉脚后跟上贴的OK绷，踩着尚留余温的水泥路，突然发现，原来，路还可以这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