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夏荷说好了的，今天要去看望儿时的伙伴秋菊。
　　 秋菊的丈夫，确切点说，是秋菊的前夫生病了，而且这次病的不轻，肝癌晚期，听说他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
　　 早早起来，和夏荷一起乘坐公车，向60多里外的邻县赶去。深秋的早晨被一层厚重的雾霾包裹着，让人感觉沉闷而喘不过气来。缓慢的公车尽管已经坐满了乘客，但还是在遇到路边招手的人时，一再地停下来，焦急赶往目的地的人们就会不断挤上来，不一会，车厢里狭窄的过道上也塞满了人。每个乘客的脸上也都像是裹了一层厚厚雾霾般地阴冷，黯然，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一路上，我和夏荷几乎都不说话，彼此都在沉重的心里为我们共同的好朋友秋菊隐隐地疼痛着。
　　
　　 二
　　 秋菊是个苦命的女人啊。
　　 秋菊她娘在生秋菊的时候，因为难产就死了。村子里的人都说秋菊命硬，是白虎星投胎，顶死了母亲。父亲和奶奶当然也对这个命硬的女娃心存芥蒂，怕她殃及鱼池，总是和她有隔阂。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此话一点不假，秋菊就像是野地里没人打理的小草，生机嫣然却缺乏遮蔽风雨的港湾。五六岁时，秋菊又遭了后娘，她家院子里就经常会传出后娘尖声的叫骂和秋菊被打后悲怅的哭声。后来，后娘接连生下了两个弟弟，小秋菊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上学后的她经常是背着小弟弟，领着大弟弟来到教室，老师也许因为可怜她，也默许她带着弟弟来上学，但她的小弟弟经常在课堂上哭闹，老师不得不让她带弟弟回去。每当这时候，我们就会看到秋菊一边往外走，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班里的同学都十分同情秋菊，甚至有的男生说，把秋菊那个后娘生的，哭闹不停的弟弟摔死，秋菊就解放了。当然，那时候我们都很小，也就10岁左右的样子，思考问题总是很幼稚，偏激的，小小的心里只想着为秋菊出气，解恨。
　　 那时候，我，夏荷还有秋菊三个是很要好的玩伴，我们走在一起就会把胳膊架起来，搭在彼此的肩上，说说笑笑地上下学。要是秋菊没来上课，我和夏荷就会不约而同地用眼睛一直瞅着那个空座位，神情里透出心里的焦急不安。等到放学，就飞快地跑到她的家里，帮着她做一些后娘安排给她的家务，还把老师上的新课教给她。每当此时，秋菊的脸上就会荡漾出灿烂的笑容，就像她家门前那蓬金灿灿的黄菊花那样美丽，秋菊说，那是她最爱的花。
　　 转眼，我们和秋菊都长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我还在上学，夏荷跟着她的姑姑去市里的小吃街卖小吃了，而秋菊却早早地退学在家干起了繁杂的地里营生。自然我们来往也很少了，但礼拜天我还会去找她玩一会儿的。
　　 后来，秋菊处对象了，男的是那个在她家里做家具的小木匠。也是打小就没了娘，成了爹的心头肉，长大后，跟着一个南方师傅学得一手好木匠手艺。
　　 小木匠中等身材，面容清秀，两只眼睛就像晚上天空的星子，一眨一眨散发出幽亮的光。浅浅一笑露出两排光洁整齐的牙齿，白皙的脸蛋上还会出现两个像盛满了美酒似的酒窝。秋菊只望了小木匠一眼就陶醉不知归路了。
　　 小木匠是邻县一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他心灵手巧，做的家具轻巧好看，来到我们村里，村子里的人都争着让他打制家具。秋菊的后娘也把小木匠请到家里，想让小木匠给做个双人床和两开扇的大立柜。于是，小木匠就住进了秋菊的家里，由早就练就一手好厨艺的秋菊伺候着，一日三餐端饭送水。收拾停当闲下来，秋菊就拿着一只鞋垫和一团五颜六色的丝线，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边飞针走线地在鞋垫上绣花开富贵的牡丹，或碧波上追逐嬉戏的鸳鸯，一边拿眼不住地瞟向低头干活的小木匠。小木匠白皙的脸就泛上一层红晕，鼻尖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在秋菊的盯视下，他墨斗里拉出的线总是打不正，反复量出的尺寸也总是有差异。于是他不得不抬起头，擦拭汗间，迎上秋菊那双火辣辣的大眼睛，那眼神和秋菊身后的黄菊花都刺得小木匠睁不开眼，他赶忙又一次低下头去，小心脏却扑通扑通地狂跳着，这种感觉新奇而刺激，让两个渴望爱的少男少女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我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呢！这是秋菊在我去找她玩时，捂着嘴偷偷告诉我的。她眼角眉梢都荡漾着妩媚的笑意，有种原生态的豪放与热烈，我盯着秋菊如花的笑颜，原来爱情也可以让一个女子如此的美丽动人。
　　 随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院子里正在刨木花的小木匠，小木匠也抬起头，含情脉脉地看向秋菊，我看到两速目光交织在一起，迸发出爱的光芒。
　　 这点活，要在别人家，小木匠不出半个月就干完了，但在秋菊家干了一个多月还没结束。活是干的慢了点，但和秋菊之间却爆出了新闻，村子里有人亲眼看到，一天晚上，秋菊和小木匠在村外的野菊坡上，搂在一起吧唧吧唧亲嘴呢。
　　 在秋菊爹的审问下，秋菊承认，她已经是小木匠的人了。自然，这少不了爹的一顿毒打和后娘恶毒的辱骂。
　　 真丢死人了，给老马家败兴啊，你爹好不容易养大了你，还指望你给家里做点活呢，那知道你个小骚蹄子就夹不住了，正经本事没有，偷汉子倒不用人教！
　　 打也打了，骂也骂过了，秋菊就是一门心思想嫁给小木匠。还和小木匠偷换了定情物。秋菊送给小木匠一双亲手绣制的鸳鸯戏水鞋垫，小木匠专门跑县里的大商店给秋菊买了一方印着黄菊花的手帕。小木匠把鞋垫贴身揣在怀里舍不得垫在脚下，秋菊把印着黄菊花的手帕包上一朵风干了的黄菊花，放在内衣里，晚上才拿出来在如水的月光下欣赏，爱抚。
　　 秋菊爹也考虑到小木匠有这门手艺，秋菊嫁过去虽然没了婆婆，但总不至于缺钱花，反正闺女已经把身子给人家了，成了残花败柳，就和小木匠狠狠地要了1600元彩礼钱，把秋菊嫁过去了。
　　 我对男女之事总是开窍很晚的。当我还认为自己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大妞时，秋菊已经嫁作他人为人妇了。
　　 过年放了寒假，我和夏荷相约着骑着自行车，到六七十里外的邻县去看秋菊。一身红衣的新娘子当着我们的面偎依在一身蓝色中山服的新郎怀里，娇柔而热情奔放。
　　 看着幸福的秋菊像花一样绽放着，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祝福，但愿苦水里浸泡大的秋菊永远留住美丽，从此安好无恙！
　　 秋菊后来给小木匠生下了两个男孩，一个叫龙，一个叫虎，秋菊是希望自己的孩子龙腾虎跃，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升高。
　　 每次见到秋菊，看到她一脸荡漾的幸福，我发自内心地替她高兴。
　　
　　 三
　　 忽然有一日，就听说，秋菊离婚了。我一点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秋菊带着孩子回娘家来住了几天，眼睛都哭肿了，脸色就像秋天的落叶，灰暗枯黄。
　　 原来那个小木匠到南方大城市打工，做室内装修，一去两三年就不再回来，一直捎信都说买不到回家的车票。这次倒是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四川妹子，说是两人已经在外同居两年，而且女人肚子里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次回来就是想找秋菊离婚，让四川女子名正言顺地为他生下孩子的。
　　 秋菊气得昏倒在村子里，她生病了，不吃不喝不说话。她的公公气得拿着大棍子，满村子追着儿子打，一边撵儿子，一边喊，你这个忤逆的不孝子，你打小没了娘，家里就没个女人味，自从秋菊嫁过来，才有了家的样子。你媳妇哪点不好了，哪点对不住你了？你不在家这几年，又是地里又是家里地忙活，为的啥？不就是盼着你回来啊？谁知道你小子好几年不回家，原来是在外边有了野女人，还带回家来，给祖宗丢人败兴啊。老王家没你这个陈世美，我只承认我儿媳妇和两个孙子，你带着那个野女人滚！别脏了我的眼！
　　 秋菊的丈夫就带着那个女人在村子西头暂时租了两间房子住下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的秋菊，起来了，等孩子们都上学了，她打开柜子，找出一身新鲜的衣服穿上，对着镜子仔细地梳洗好，然后走出门去，向丈夫租住的房子走去。
　　 村子的人看到都远远地跟在后面，想这媳妇一定是要去找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干仗了，对，就应该好好干他一仗，把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打跑，把自己丈夫抢回来，让浪子回头才是硬道理！
　　 他们一边跟在秋菊身后走，一边议论纷纷，神情热烈而激动。他们预想着一场战斗即将拉开序幕，两个女人一定会相互扯着头发，把对方的脸抓伤。在他们心里还是希望秋菊赢的，让他们不安的是，假如两个女人打起来，那个坏了良心的陈世美会帮谁？假如他帮那个外地女人，全村人会一起动手，把他打倒在地，再重重地踏上无数只脚，当然，还要往他脸上啐上无数口水，让唾沫星子把他那张小白脸湮灭了。
　　 秋菊走进了院子里，听到狗叫的丈夫和那个女人都赶忙从屋里跑出来，惊讶而紧张地看着秋菊。那个女人躲在秋菊丈夫身后，一手紧紧拉住男人的衣襟，一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秋菊只用眼睛扫了他们一眼，就把脸转向一边，她几乎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模样。只记得贱兮兮的狐媚子样，一点都不好看。
　　 去离婚吧。她一字一句淡淡地说。
　　 她的丈夫和那个女人都愣住了，他们张大了嘴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点，我回来地里还有活呢。秋菊说完就自顾转身往外走，她的丈夫先是一愣，继而对身后那个女人说，快回家呆着，我去，我去！
　　 他几步赶上秋菊，愧疚而感激地看着她。门外等着看热闹的人们都赶忙给他们让开一条路，然后，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了一段，最后不情愿地逐渐散去。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们失望而懊恼，继而升级成一种激愤，因为事态没有按照他们认定的思路发展下去，在他们心里，这秋菊肯定是气糊涂了，要不就是鬼神附体了，才这样不着调而不按照常规出牌的。
　　 一路上，秋菊丈夫一直在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好像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很无奈的样子。秋菊咬着嘴唇不吭一声，直到下唇渗出丝丝的血来。最后她说，啥也别说了，你既然领着别的女人回来，说明心里早已没我了，我可以离婚，但我不离开家，我要养两个儿子，你爹你愿意管你就管，你不管我也养。这十多年来，老人待我像亲闺女，我不能昧良心。
　　 秋菊丈夫跟在身旁，唯唯诺诺地应承着，他不敢抬头看秋菊的眼睛，在秋菊面前，他感觉无地自容。
　　 是啊，多好的一个老婆，多美满的一个家，就这样让他生生拆散了。自己要是当初再忍耐一点，经得起那个小狐狸精的诱惑，耐得住一些寂寞，今天事情的结果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哎，都怨自己！
　　 走着想着，他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他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已经伤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伤害第二个了，那个女人也在自己最艰难时，陪伴了自己，让自己在讨不到工钱，身无分文时感觉到人间还有温暖，还有真情，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了自己的骨血……
　　 秋菊和丈夫离婚了，她离婚不离家，继续像往常一样劳作在田间地头，辛勤养育着儿子和侍奉曾经的公公。就像月亮星辰依旧隐去，太阳霞光照常升起一样，一切好像又回归了宁静。
　　 但谁也听不到夜半里秋菊隐隐而压抑的哭声，月光透过窗棂把如水的月色洒进来，屋里更显得清冷寂寞。伴着秋菊的，就是门外那蓬年年秋天里灿烂绽放的黄菊花，淡然却热烈，平静而璀璨！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翻过去，日转星移，秋菊的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出外打工，一个在省里读大专。40多岁的秋菊，日子依然像一泓池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趁年轻，找个男人嫁了吧，也有个依靠。我劝着秋菊。
　　 不了，我对男人的那颗心，早死了。我这一生，不可能再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样就好！秋菊望着门前的黄菊花，淡淡地说。我看到，她的头上过早地增添了丝丝白发。
　　
　　 四
　　 可就在这风平浪静的时候，秋菊孩子的父亲，那个背叛她的前丈夫却生病了，而且是肝癌晚期。那个跟着他来到这里的四川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在一个初秋的早上，就带着木匠这几年的存款和自己10岁的女儿走了，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木匠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屋顶的一角，一只失去蛛网的蜘蛛正在哪里慌张地爬行。他已经有两三天没吃没喝了，看来，自己就像那只失去蛛网的蜘蛛，马上就要死亡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渗出，在脸上慢慢地蠕动。
　　 秋菊和她的儿子来到前丈夫的家里，把他抬回到了自家的床上，一把锁锁上了那道门，秋菊说，等那个女人回来再把钥匙还给她。
　　 在自己家里，秋菊把精心熬制的小米粥一勺一勺喂进那个男人的嘴里，有一丝汤渍沿着他干瘪的嘴角流下，她拿起毛巾，轻轻给他拭去。
　　 躺在床上的男人，骨瘦如柴，眼窝深陷，突然，就有黏黏的液体从他干枯的眼里涌出，继而，他忍不住哽咽起来。
　　 对不起，秋菊，对不起，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啊。我害的你，守了这么些年活寡，到头来，还替我送终，你咋就，不把我扔到野地喂狗呢？
　　 秋菊温柔地替他擦着泪，说，傻子，瞎说啥呢？你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我不管你谁管你？况且你还是孩子们的爸爸！你不能死，我要你好好活着，等看着孩子们都成家了！你要是去了，我还有啥心思活着？
　　 秋菊说着，眼里也涌出了泪水，这个让她既爱又恨的男人，此时就躺在自己的床上，生命对于他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也许那天早上醒来，他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么，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还计较什么呢？都已经化作烟尘消散了。毕竟他是她此生唯一最爱的男人。
　　 她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好好伺候他，就像20多年前，他们说的那样，牵手一生，永不分离。尽管中间他们有10多年不在一起，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梦醒来他这不是又回到她身边来了吗？
　　
　　 五
　　 到了秋菊所在的村子，从闷热拥挤的车上下来，才发觉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雨来，丝丝秋雨冷冷地打在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蓦然看到大道边上，打着雨伞的秋菊早已等候在那里，她的腋下还夹着一把伞。
　　 看到站在凄风冷雨中的秋菊，我和夏荷的眼眶都润湿了，当我们奔过去和秋菊紧紧相拥时，才发觉，秋菊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忘记我，一定会来看我的。她哽咽着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是好朋友，以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
　　 我抱着秋菊，拍打着她的肩膀，喃喃地对她说。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在雨中，我们三个紧紧相拥。
　　 一会回去了，咱们都擦干眼泪，谁也不许哭啊！秋菊说，他没有几天日子了，我想让他高高兴兴地走。
　　 会的，我们谁也不许哭！我和夏荷异口同声地说。
　　 雨中，我，夏荷，秋菊就像小时候那样，打着两把伞，相互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向她家里走去。远远地，看到她家院子里一蓬黄菊花在风雨中摇曳着，怒放着，那样地高洁，淡然，那样的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