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神关的天气都异常湿热。尤其是秋风软了的时候，潮湿的水露随风从东南海岸扑来，老家的仓库就跟水浸过一样，但凡木器和铁器，通通腐蚀得披上了一层绿藓，看着恶心，而且散发出的那种味道估计连屎壳郎都不会喜欢。
　　 在我家后山的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水库，老人平时就住在平桥下面。平桥高高地横贯着两座山峰构成的山门，他在那下面发现了一个刚好可以容身的岩穴，于是那儿成了他二十六个春秋以来的家。
　　 小时候我和伙伴们很喜欢到后山去采摘金银花。半山腰上每逢夏季，金银花就开得特别灿烂，漫山遍野都吹着清润的曛风，光嗅着都能感受到那股特有的甘甜，恐怕山底下层层叠叠的细碎沙石经过长年累月下来，都早已被泡出香气了吧。
　　 其实那么温暖的环境，老人在能够那儿过世，也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吧。
　　 我曾经好几次经过他的居所，一小块凸起的草坪被他当成了床。到了夏天潮湿的时候，他会找些树枝和平滑点儿的石块垫着，这就算得上是他的凉席了吧。除此之外的“家具”还有方石笼成的灶台和一个破旧的不知哪捡来的油漆桶当做炊具。我记得仅仅在里面见到过干巴巴的草糊，真是难为他了，如此度过了二十六个春秋。
　　 老人怀里常常揣着一张泛黄的纸片，四角已经起了毛边，而且还有不少深深浅浅的折痕。我们村里有个习惯，就是喜欢一大堆人聚在一起讨论别人的家事。所以我们那儿的村民们几乎都是坦诚相待的，没有谁的秘密能够遮掩得住多久，迟早都会被抖出来。老人自然也一样，我的叔叔婶婶们曾经就说过，他怀里的那张黄纸，他常常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的那张黄纸，其实原本是他儿子的照片，只是岁月风霜的侵蚀，那张相片上的颜色早已褪尽，如今更是只剩下了一纸的淡黄，哪里会有人想得到那上面曾经影印着一个老人日夜期盼的人呢？有一次风雨恣狂的午后，天地混淆得只剩下一股股浩浩荡荡的浑浊，空气里肆虐着马尿和牛粪的气息。我从朋友家急急忙忙地赶回自己的家。经过一塌破败的土屋，瞥到他正捶胸叹息着什么，对着一团纸糊哗啦啦地落泪（估计便是那相片吧），突然间，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不经意地给冷风灌了进来，在寒冷的天地中，我瑟索着回到了家，老人当时被自己的火气冲得直咳嗽的模样久久的萦绕在我心底。
　　 听说他第二天风湿病发作很严重，就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享年九十八岁。二十六个年华，也就是一个人以百年来记寿的其中四分之一的时光，是什么使得他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呢？
　　 老人其实并非是我们村的本地居民。一八九八年才随父母迁来这儿的，成了我们村唯一的满族人家。那时候我们这儿矛盾很多，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极不和谐，动不动就是刀斧相迎，走在街上，就有可能冷不防地挨上一脖子，所以大人们通常都把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来，自己也不敢轻易地迈出家门半步。又因为他们是满族人家，是被放逐的皇亲国戚，我们所以憎恶他们。他们在这儿于是处处受到排挤，但却生活了十年有余。老人还有一个哥哥，受不了这里的生活，成年后就到外边闯荡去了。后来有了点儿小出息，就把弟弟也诱拐出去。他们的母亲就是死在寻找他们兄弟俩儿的途中的。老人家有心脏病，半路发作就没再站起来过。而父亲郁郁而终，苦苦在家等待了六千多个夜晚，他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会回来……
　　 果然在他死去之后的二三年，这兄弟俩儿回来了，但是已经太迟太迟。以前的家产都被村民们瓜分了，大哥又把所有的田地都给粗暴的掳走。老人只好在昔日的水库那儿找了个岩穴栖身。这么多年，他们又出去干什么了呢？去嫖！去赌！大哥自从过上了黑道以后，立马就把辛辛苦苦经营的小本资产变卖了，说是只有跟着老大才有前途，顺手也把弟弟给教坏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吸引的他们，也许是风流的夜场生活吧。
　　 可是后来他们加入的小帮会的头目给逮捕了，以前的仇家就找上门来，兄弟俩便浑浑噩噩地东躲西藏，最终辗转回到了“家”。只是家已经不成家了。仇债终究是躲不过的，他们最后还是被找到了。我亲眼目睹了老人的大哥给乱棍打死的场景，这成了我生命中恒久的阴暗。老人是被警方捉去的，判了十年刑，回来后就疯了。一整天拿着一张淡黄色的纸盯着看，口里还总是喃喃地念着：“儿子，儿子，乖，快回来吧。”据村里的老人说，那是他死去的爸爸生前终日念叨的话。难道是鬼上身了？于是村里就闹腾起来，愚笨地想要把老人活活烧死，还请了法师来作会。但是后来被公安阻止了，请了医师来鉴定，说是因为老人受到太多方面的精神打击，折腾得他崩溃了。心里由于对父母有愧疚，总希望能够弥补曾经犯下的错，然而现实中，时光无法挽回，他于是便在精神世界里寻找安慰。他的脑海里由此多了一个人格——他的父亲。而那张黄纸，其实只不过是他从监狱里带出来的厕纸罢了，并非什么相片。老人一生未娶，自然不会无端的有个儿子。
　　 他在山脚下生活的那段时光里，就专门靠每天捡拾各家从仓库里清理出来的木器铁器为生。他其实是个极其细心的人，捡回去的东西，他都会到后山的柳泉那儿把它们清理干净，有用的就暂时将就着用。
　　 每天清晨，老人都守着以往同自己的“孩子”的约定，穿巷过户地歌唱。因为“孩子”答应过，只要一听到歌声，就会立马回家。唱到他死亡的那一刻，已经整整一个世纪了，那是一个父亲的执念……他始终相信，他的儿子在外面受苦了，就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儿子是回来了，然而生前却不在他的身边。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