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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叔的外号叫秃驴，也有上了年纪的人叫他四少爷。解放后他一直是生产队的饲养员，独自住在马号里几十年，如果活到今天应该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
　　 那年春天我回到故乡时，四叔病在炕上，我给了他一支烟。看到四叔病入膏肓的情景，我执意请大夫给四叔治病；四叔说，没用了，我该走了，活着，他们都腻歪我。再说，我这个人枉来一世呀！
　　 四叔一直絮絮叨叨的，我……我是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头呀。四叔说话的口气格外凄凉，四叔最多的话语就是对自己一生的暗暗自责。
　　 我小的时候曾问过父母有关四叔的一些事儿，父母脸色顿时很难看，不愿提起他，我问急了父母就说，四少爷是个倒霉鬼。有些事情，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为什么四叔是个倒霉鬼呢？为什么管四叔叫四少爷呢？我一直挺好奇。并在我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我嫌弃家里冷，就去找四叔，于是听从四叔的吩咐，睡在火炕一边，头一天晚上睡不着，马号的火炕烧的很热，浑身出汗，嗓子眼发干。
　　 我起来喝水时，看见四叔正在一个人喝酒。后来每天晚上四叔总是喝酒，感到他心事重重的，很寂寞。四叔喝的是劣质酒，下酒菜就是一把黑豆，是从马槽里抓来的。有时他咀嚼完了黑豆就让我去抓。那些黑豆上锅炒了是喂牲口的。那些酒也是四叔用黑豆换来的。
　　 四叔消瘦而憔悴，身材不高，脸有些黑，但没有太多的皱纹。脑袋瓜子像和尚一样秃顶，一对死羊眼间或一闪才有点精神。但四叔的嘴奇大无比，四叔张开嘴能放进自己的一个拳头。
　　 我记得那次四叔张开嘴，我想试试，结果他一口就把我的拳头吞了下去，我怎么拔也拔不出来。我一用力，四叔一张嘴，给我来了一个屁蹲。然后四叔双手抱起我，摔疼了吧？快让我看看。
　　 有一天晚上，夜深了。四叔从马槽后面装了一筐草渣子，他还弄了一袋子黑豆。四叔说，你等我，我出去一下。因为我说害怕四叔瞅了瞅我，那你跟我去吧。
　　 四叔领着我在寂静的夜色中摸进村子，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七扭八拐来到一家门前，门是一个简陋的栅栏，用手一推就来到窗前，四叔把黑豆放在窗台上，然后放下柴草，咳嗽一声就走了。奇怪的是，那家的狗却不叫唤。因为饥饿，狗也没了叫的气力吧。
　　 我记得，四叔反复叮咛我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呀。是四叔叫我保密的。我是他的侄子，不能不听从四叔的。我知道，四叔去的是小六子家。
　　 有一年闹洪水，他们家的房子被大水冲倒了。小六子和一个姐姐跟他母亲就住进了我们家，小六子的爹带着五个哥哥就搬进了四叔的家。四叔和章炳志关系特别密切。村里人说他们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
　　 我时常帮四叔在牲口棚的大院里饮马，不少村里人拿四叔开玩笑，叫他秃驴他并不生气。我望着四叔感到难受。我觉得人们把四叔当猴耍，四叔不在乎，只是一笑，四叔把缰绳递给我，让我牵着马溜马，并告诉我等那匹马打了滚以后再拴好。
　　 四叔对于马如同自己的孩子。有一年，村里从内蒙草原买来一匹马，像匹野马，一匹叫狮子骢的马，身体健壮，鬃毛闪亮，可谓骏马中的骏马，它的个性特别暴躁，不接受一切。负责调教、驯马的人，有的被咬伤或踢伤，或摔得身负重伤。大家都拿它没办法，不知道谁有更好的好办法能驯服它。
　　 年糕队长发了愁，年糕是章炳志的大儿子，他继承了他爹的遗愿，对四叔像亲人，他想起了四叔，说四叔还是你来驯马吧。四叔说我不是你四叔我是你爹。
　　 队长说你就是个大秃驴。别上戚位上拽你，你往牛棚里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个人总逗，谁也不恼。队长是小六子的大哥，小名叫年糕。后来还当了村革委会主任。
　　 我叫了四叔一声，哦，四叔一惊愣。可能他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儿。
　　 我很想为四叔多少做点事儿。可是我不会拴马。有一次觉得拴好了，可那匹马却挣脱后跑了。四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匹马逮住。
　　 我记得那匹马前蹄砰砰地拍打着，从墙头上蹿了出去，于是墙头就倒了一大片，还有马匹打响鼻的声音。我记得四叔把我推到一边朝马匹奔走的方向追去，那是五月季节，麦浪滚滚，我感到整个田野都在颤抖，听到四叔呼喊和叫骂的声音，四叔像个飞人纵身跨上马背，我还记得四叔和那匹马浑身上下都像水洗过一样的，还散发着汗腥味儿。
　　 赶到的村里人帮四叔拴好了马，四叔仰面朝天躺在日光下喘息，我紧张地望着四叔。
　　 四叔说，好好上学，如果像我喂一辈子牲口多没出息，你应该到城里去。你爸和你娘为啥让你来这儿住？
　　 家里的炕冰凉，我也喜欢骑马吗？我给你弄酒喝，还有腊肉。四叔你教我骑马吧？
　　 没空。四叔冷冷地说。
　　 四叔，你喂完牲口就睡觉，你咋说没空呢？我有点生气地问他。
　　 不行的，我得先把马驯好了再说。四叔在想如何驯马的事情，骑马的事儿只能放下。
　　 那天四叔喊我，让我从马棚里拿出扁担和水桶。四叔担在肩上，我跟在他身后拿着铁锨，来到沟渠边上，我以为四叔要饮马，其实，饮马要用井水。他放下水桶，从我手里接过铁锨挖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四叔想干什么。我认为四叔想挑水，四叔把泥土放进水桶，然后又倒上水，用铁锨搅了搅。
　　 我和四叔顺着小路一起走到四叔的马棚，从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四叔放下担子，又拿来皮绳，用绳子把那匹烈马绕了起来，然后拴在马身子中间吊在树上，似离地又不离的情景。
　　 四叔感觉拴好了马，接着活水桶里的泥巴。他脱光了衣服，用长长地缰绳牵着那匹白马，四叔说，你闪开，我要驯练马了。
　　 四叔心里清楚，他弯腰捞出黑色的紫泥，拼命地往白马身上一阵摔打，每打一次，那烈性的白马便扬起前蹄，要不就后蹄乱踢，一阵嘶鸣，扬起四蹄没命地逃跑，跑不远就被缰绳拉个跟头，但白马如龙，桀骜不驯，立刻奔腾起来，那匹马被三番五次地折腾，终于筋疲力尽，那白马只好站着不动，偶尔甩一甩尾巴，抬一抬前蹄，算是对四叔无言的反抗。
　　 四叔一边把手里的稀泥打在白马身上，一边呐喊着，好像心中郁闷倾注于白马，残酷地折磨起白马来，直到他感到满意为止。
　　 四叔裸露在阳光下，他来到白马身边喘着粗气，那白马也喘着粗气。看见身后凌乱的痕迹，犹如平展的地面上被铁犁划了一犁似的，他不再说话，而是抽烟，抽足了烟，他就跑向了大河，一头扎进水里。四叔就像一条鱼那么自由自在。
　　 四叔洗净身子，穿上衣服，掏出家伙撒了一泡尿，然后坐在树根下远远地望着那匹白马，白马一动不动，甚至连尾巴也甩不动了。
　　 四叔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他喝着酒，吃着大葱和白面饼。这是年糕队长犒劳四叔的，目的是让他驯好马以后还给他另加工分。
　　 天快中午的时候，日头把白马身上的黑稀泥晒得发白，干裂，那白马就站不住了，来回地走动，想甩掉身上的泥巴却甩不掉，白马焦急地摇头晃脑，无可奈何，发出一阵嘶鸣。
　　 四叔睡了一觉，浑身发紧，感到极不舒服，他站了起来，靠着树，向盐河滩张望，队长来了，四叔眼神好，一看走路的姿势便认出了年糕队长。
　　 四叔三天没有喂那匹马。队长想起了白马，到马棚里一看，白马成了灰色，你为啥糟蹋马？大秃驴真不是个人。
　　 四叔嘴一撇，小毛孩子，你懂个鸡巴。
　　 年糕队长说，你把白马折腾死了，我让你陪葬。
　　 四叔不理队长。社员们也给队长帮腔指责四叔。人们觉得四叔太过分了。便说，秃驴你发疯了吧？你这是驯马吗？别让你给折腾死了。
　　 哎，我说你给白马糊一身泥干啥？这里面有窍门吗？年糕队长问四叔。
　　 四叔撇了撇嘴，我可告诉你，以后不许喊我四叔，再喊，我一拳劈了你。
　　 大秃驴你还说我？叫你秃驴你就美了？
　　 四叔抓起了一把泥土朝队长甩去，一下子打在了队长的后脑勺上，队长撒腿跑，四叔在后面追，眼看要追上了，队长弯下腰，眼看着四叔被绊倒了，从队长身上飞了过去，差点来了个嘴啃泥。四叔双手撑地，来了个空中翻，立马挺直了腰。人们都为四叔喝彩。
　　 天色很晴朗，水很蓝，树很绿，几种颜色交织着直在四叔眼前晃，四叔一动不动，吓坏了队长。四叔，你不要紧吧？四叔双眼紧闭，一声不吭。突然，四叔张开奇大无比的嘴咬住了年糕队长，操你娘的，我一口吃了你。
　　 年糕队长老半天才弄明白了，四叔在驯练马，但队长从未见过。今天一看，他的确心疼。你就这个是驯法？
　　 咋弄？你说个法子。你让我驯马就得听我的。要不，你去找别人。爷爷还不干了。
　　 这时有的社员就起哄，得，这回可是猪八戒摔耙子——他不伺护“猴”了。
　　 好好，我听你的。你是爷。年糕双手作揖，满脸陪了笑。
　　 四叔认为那白马对外人就显得烈性，对家里人却很温顺，比人还有灵活，你的话马儿他能够听懂，而人想弄懂白马的意思，简直像看天书一样难。
　　 四叔等到第三天，白马身上的泥巴全都干透，所以白马痒的难受，忍无可忍。四叔再慢腾腾地靠近白马，先是扔给一点草料，然后用手一点点地从白马身上往下扣掉干泥巴，一边扣泥巴一边给白马抓痒，这其间马儿依靠人挠痒痒，人和马接触多了，四叔有意放慢速度，直到好几天才把白马身上的干泥巴全部扣掉，四叔说，你再看看那白马就像小媳妇一样温顺了。
　　 四叔牵着马走到河边，站在浅水里，细细地给白马洗澡，细细地梳理白马身上的毛发。
　　 四叔告诉我，经过半年多的驯练，那白马才能成器才听人话。这天下午四叔牵出了白马，院子里站了许多社员观看。
　　 这时候四叔得意洋洋，想要露一手，四叔把白马的缰绳缠好，说走，那白马就走，说让它卧下，白马就卧下，然后说左滚、右滚、起，白马依次做着。四叔跌倒在地，白马开始爬向他，然后让四叔爬上去，爬下去，白马站起来，咬住四叔的腰带，向一边拉着，拉了一段，四叔说停，白马就松开了嘴。
　　 社员们看到后乐的前仰后合，队长也笑了，得了秃驴，我真服了你老人家。
　　 四叔笑了，他拍了拍白马走进了马棚。
　　 我知道，四叔为了驯马，昼夜不眠，一直守候在白马身边，有时双手捧起马嘴亲起来。
　　 等我回来的时候，四叔正就着腊肉喝酒，到了点灯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子酒，四叔眼睛一亮。他面前有一包红烧猪头肉。他吃的一嘴油，闪着光。用手撕了一块递给我。我接过来，感到很香。
　　 这肉是小六子他娘让年糕送来的。四叔好像跟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四叔默然地喝着，我感觉四叔非常怪异，每每提起小六子家他就很兴奋。
　　 四叔说过，他的命，我……说着，一行老泪从四叔满脸的细纹上爬出来。肩膀耸动，然后倒在火炕上捂住脸，有时盖上被子。
　　 我不知道四叔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脸压在枕头上。四叔没有脱衣服，我起来时四叔还在说梦话。
　　
　　 2
　　
　　 我第一次出远门，是离家五十里地以外的泊镇。如今我离开故乡三十多年了。每年来来往往总要在泊镇上车下车，因为泊镇有铁路通向四面八方。
　　 我记得从老家进入泊头市路过一条河，让人感动的一条河流——清凉江。属于海河水系河流，流经河北平原东部。发源于河北馆陶县境内，于邱城镇入邱县，上源称老沙河，威县常庄以下称清凉江，泊头市文庙镇附近汇入老盐河后称黑龙港，继续向东北入天津市，在天津静海县入贾口洼，经子牙河入海河。七绕八拐的水是相连的，我虽在他乡却能听到故乡的心音。梦随着流水也能回到故园，以解我的思乡之渴。
　　 那时候一入冬，公社就给各个村子分配煤取暖。年糕队长把煤票和介绍信交给了四叔，差四叔到泊镇火车站货场拉煤。
　　 四叔笑眯眯地望着我，你想跟我去吗？
　　 很想。我说。
　　 四叔说，好。四叔喂完牲口，交待好了，就开始做出发前的准备。他弄了一个草帘子，一床棉被，还有一些麦草放在大马车上。扬起鞭子，啪的甩了一声。走喽，看火车去了。
　　 我们是吃了中午饭走的，星期六下午不上学。在去往泊镇的路上，偶尔有人在和四叔打招呼，但是除了马蹄声外，大多数马车是默然的。四叔赶着马车，我躺在车厢里，望着蓝天，有时也看看四周，哦，天色昏黄，版画似的村庄没有一点生机。
　　 每一辆马车好像明白目的地似的慢腾腾走在路上。四叔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所以就抱着鞭子打瞌睡。老马识途，顺着大道一直往东。走的都是土路，一路上疙疙瘩瘩的颠簸，我像坐在筛子里。不过，路两边的树倒十分粗大，偶尔有乌鸦“呱”的一声从树上起飞，那叫声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终于到了泊镇，一进泊镇路就平了，我四处张望，眼睛不够使的，啊，泊镇，你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就是最大的城市了。
　　 我知道泊镇只是一个县级城市，真正的县城在交河，八十年代初期才改为泊头市。泊头虽然不是很大的城市，但早年的泊镇就是驰名中外的“铸造之乡”和“鸭梨之乡”，又是“金丝小枣”的主要产地。我父亲曾是八级铸工，我大哥也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干翻砂。车、钳、铆、锻、焊，剩下翻砂没有人干。干翻砂又脏又累。
　　 现在的泊镇地处泊头市城乡结合部，环绕整个市区，北依京津、东临渤海，京杭大运河、京沪铁路、京沪高速公路、104国道穿镇而过，交通便利快捷，全镇共辖51个行政村，总面积66平方公里。泊镇初兴于隋唐，建镇于金代，史称泊头镇。自古就是商贾云集的“水陆码头”，堪称古运河畔的一颗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