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苇哨与芦花(散文)
我的老家祁堂村,是中州大地上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庄。她西边守着曲曲折折的贾鲁河,东边从北到南是一条长长的谷地。谷地是河的故道,有几个大小不同的池塘组成。村的南北都是盖房垫宅起土留下的大坑。河道和坑塘里一年四季都有水,常常随季节变化而变化,或多或少,不过,水总是清澈透明的。水深的时候,人们在里面洗衣洗澡摸鱼,插科打诨的笑声伴着清风明月飘得很远很远;水浅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的杂草和飘落的枯叶,孩子们常在这里捉青蛙逮泥鳅,童年的乐趣深深地浸入了泥水之中。
(一)苇哨声声
在我的记忆里,每逢夏天,环村四周,水边岸上,都长满了青青的芦苇。修长的芦苇紧紧地靠着,苇叶密密麻麻,形成了一道绿色的长城。微风过处,芦苇撩起靑纱,跳起优美的舞蹈;飒飒的和鸣与水中的蛙声,正好成了大自然美妙和谐的音乐伴奏。
每当这个时候,幽深的芦苇从中,时常会传出一两声“呜哇——”“呜哇——”的鸣叫。这鸣叫就是苇哨的声音,它是我们当年的集合号。“出来了!”“集合了!”。随着喊声,一个个倏忽麻利的身影,从窄窄的踩得光滑的小路尽头闪出来。清一色光脊梁,短裤头,苇竿枪。圆而尖、光秃秃的脑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
那时的苇哨,是一种叫做“哑巴”苇子做的。据说,这种苇子学名叫做旱靑苇,是一种不开花的的苇子,它一般生长在低洼潮湿的水塘或河边。小时候我们通常认为它是未长成而夭折的嫩苇子。这种苇子干枯后没有通常的芦苇坚韧结实,苇竿较细柔脆带些褶皱,用手狠狠的一掐就断了。做的稍长,声音低沉厚重;做的越短,声音越是清脆嘹亮。如果用水浸泡一下,做的精致些,就是唢呐的秘子,也就是喇叭的发生源。或许其“呜哇——”“呜哇——”的声音有些像哑巴说话,我们家乡人都叫它“哑巴”苇子。
记得当时,吹苇哨,小伙伴们最佩服的是苇生。苇生长得黑瘦黑瘦,高高的,细细的,像根芦苇似的。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听说是他母亲收割芦苇时生的。那年月,生产队挣公分谁也不敢落下,孩子生在地里是常有的事,哪像现在人这么精贵,刚怀上还没有一点感觉,就吃保胎药营养药什么的,上班的请个假,不上班的干脆就在家休息了。
苇生家弟兄们多,他既不是头,也不是尾;家里穷,父亲身体不好,想管没有能力。 苇生头脑聪明,身体灵活,常常下水摸鱼或树上掏鸟烧着吃。即便是这样,很多时候还得靠小朋友们接济。那时谁家都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劳力多了会好一些。我家有爷爷、父亲母亲三个大劳力,再加上我哥当时也能参加劳动了,家里相对好一些。有时看他饿极了,我就从家里偷红薯面窝头给他吃,他很是感激我。后来次数多了,被我母亲发觉了。母亲问我,我便如实地说了,母亲叹口气,也没说什么。
苇生是个孩子王,小朋友们都服他。当然,让人佩服就得有拿得出手的两下子。苇生上树快,这是小伙伴们公认的。不欺负弱小,爱打抱不平,也是深得大家拥护的原因。但要说最绝最吸引人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吹苇哨。
记得那时,村上正在盛演电影《沙家浜》。青青的芦苇荡正如我的家乡,小朋友们都非常喜爱郭建光。苇生就带领大家模仿新四军出入芦苇荡与敌人周旋斗争的情景,苇哨常常成了我们当时相互联络的信号。一旦“队伍”聚齐,苇生有时还煞有介事地仿照电影郭建光出场,唱上一两句:“芦花放,稻谷香,杨柳成行” “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岂容日寇逞凶狂”唱罢一阵掌声。接着,便是吹苇哨比赛。
苇哨比赛一般分两项。第一是比谁一口气吹的时间长,吹的声音响亮;第二是比谁吹得花样多,模仿得特像。比赛规则很简单,各人必须使用自制的苇哨。第一项常常是毫无悬念,苇生当之无愧的冠军。只见他先扎一个黑虎蹲裆的架势,然后猛抽一口气,身体前倾,慢慢上扬,直到昂起头苇哨朝天,已是掌声一片。他仍不罢休,最后还要来个摇头摆尾的动作,才算结束。
第二项倒是有挑战者。一个邻村唢呐世家的子弟芦笛,因在他姥姥家——我们村住,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当然有比赛资格。这下可就热闹了。一是芦笛的基本功好,二是芦笛的苇哨精致。比赛似乎不应该有什么悬念。芦笛一上场便先声夺人,吹了一段“百鸟朝凤”。其声音婉转悠扬,清脆明快,真可谓珠圆玉润,赢得了大家一片掌声。
轮到苇生出场了,只见他先学几声狗叫,又扯两嗓子驴鸣。小朋友们齐声叫好,芦笛似乎有些得意,苇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紧接着,又见苇生先来一个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绷住嘴,头往后一仰。人们都以为他要装死。刹那间,只见他一手捏住鼻子,一手将苇哨对准鼻孔,摇头晃脑,哼哼哈哈的竟然弄出几个不同花样。小朋友们这次真是乐死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有人趴在地上,半天才站起来。不用说这次赢家还是苇生。
往事如风。故乡的芦苇早已不复存在,苇制品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所谓的池塘也变成了几个无水的大坑,生命似乎有些绝望。多少天了,我时常在声声的苇哨中醒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青青的芦苇荡。苇哨是我童年真切而美好的记忆。
(二)河畔芦花
每每读郁达夫先生的《故都的秋》,总有一种玩赏不够的感觉。郁先生“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留得住故都的秋,可以说他对故都的秋的热爱超过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是什么让郁先生对故都的秋怀有如此的深情呢?郁先生说在南方每到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芦花确实是北国秋天的一个极具典型意义的标志,也是我对故乡最美好记忆。
记忆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一旦信号发出,就会很快对接并联想,幻化出熟悉而清晰的画面。秋天的天空蔚蓝蔚蓝,轻轻地漂浮着几丝白云;小河的流水清澈明亮,跳动的浪花欢快的流向远方;曲曲折折的河滩头,密密麻麻的芦苇手挽手肩并肩的站着,构成了一道道绿色长城;在微风的吹拂下,大片大片的芦苇舞动起来,犹如浩瀚的海面碧波荡漾,一束束闪亮的芦花高高地飘举,恰似无数整装待发的船儿扬起的白帆。青蛙再做最后的表演,此起彼伏的叫声,分明是在编制着秋天丰收的合唱。
随着“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三五根粗壮的芦苇倾斜地倒映在静静地的河水中,雪白的芦花像洒落的满天星,随着苇竿的晃动,一明一暗地闪动。紧接着一群挽着裤腿、光着脊背的孩子,从细密严实的芦苇荡里钻出来,尖尖的圆圆的脑袋个个剃得精光发亮,手中各持半截稍粗的苇根节,嘴里含着半片苇叶,像泥鳅一样,哧溜一下滑进水中,荡起的涟漪向四周扩散,惊动了不远处几只水鸟,只听“扑棱”“扑棱”拍打翅膀,一转眼,在清澈的河面留下短暂的倩影,水鸟飞过孩子们的头顶,飞过一片又一片白云似的芦花,消失在遥远的天幕。
回想从前,每到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河畔的芦苇收割起来垛在路边的场地上,围成一道道苇子的长城。农闲时节,乡人们就把这些苇子破成苇眉子,用灵巧的双手编席子、掐茓子、窝篓子。在方圆百里的区域内,说起黄湾的芦席那可是“北京的鸭子——呱呱叫”。记得当时村里年轻人结婚,置备新房,最时髦的就是先用挑出的粗细一致光泽鲜亮的苇子和结构合理搭配完整席子结个顶蓬,在大床上铺一张上乘的苇子席,就算万事大吉了。再讲究一些,便是在床头和床里的墙壁上贴上一张特制的一米来高的围席,中间能够再用事先染红的苇眉子编制出个“囍”字来,那就是求之不得的了。
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收割后的芦苇剪掉的芦花穗子,用细麻绳捆起来穿成串,高高地挂在门头上方,等到把太阳光吸足了,才在冬天使上水拧草鞋。这样说来,好像很麻烦,但这样做却有它的道理。芦花充分吸收了阳光,才干的透,不易返潮,而且质地一致,拧出的草鞋才结实;冬天拧草鞋的时候再使上水,主要是为了防止防止芦花干燥断节。
按家乡人的话说,各有各的理。很多时候,知识学问都是从实践中来,只有在长期的摸索中,才能真正掌握事物的本质属性,进而利用它为自己服务。古老的农耕文明大多就是在这种口手相传中流传下来,并经过多次反复的改造一步步趋于合理。
文明可以传承,但自然环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河里清澈的流水不见了,河边一碧万顷的芦苇荡不见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中所描绘的意境很可能永远定格在那发黄的经卷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没有了水,想溯也洄不成,即便是有水,污浊不堪变成了臭水死水了,还能游吗?到了这一步,“宛在水中央”只会是自欺欺人的美好想象。
猛然间,我想起一段故事。据说,有一天下大雪,清乾隆皇帝高兴,要和当时的大才子纪昀作诗,乾隆皇帝一连吟出三句“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没词了,让纪昀也就是纪晓岚补出来,纪大人略加思索,随口说出“飞入芦花都不见”。当然,关于这段故事还有诸多版本,有些说的十分逼真,但我却不以为然。不过话说到这里,我还是非常欣赏这首打油诗的,好一个“飞入芦花都不见”,这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呀!
河畔芦花,我心中的画,恐怕将要永远成为化不开的乡愁了。让我再听上一段新一代民歌领军人物雷佳的《芦花美》吧。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追过山,追过水,花飞为了谁?大雁成行人双对,相思花为媒。情和爱,花为媒,千里万里梦相随,莫忘故乡秋光好,早戴红花报春归。情和爱,花为媒,千里万里梦相随,莫忘故乡秋光好,早戴红花报春归。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