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皱巴巴的尼龙袋子，就把钱大新用的所有工具给收纳了：切割机、橡皮锤、水平尺、挂线、准陀、钢钉等。尼龙袋子一提，就到了又一家新房里。他努力地施展着自己的泥工手艺，一年当中，活赶的紧，可以接上十套大业务，平均一套四千元，他就有四万元的进项。这一年里，他和妻子孩子的日子就过的很好了。
　　 钱大新拎泥工刀的手艺，是跟堂舅丁满仓学的。那一年，钱大新高考不中，当兵也因近视眼没有去成。两条进城的路，都给生生地堵完了，母亲丁小翠愁的几天没有吃饱饭，怕钱大新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就忙着给他张罗着学手艺，紧接着就给他寻媳妇。
　　 丁满仓很不情愿地把钱大新带到了城里，为什么不情愿，还不是钱大新个头小，身子骨弱，像个没有发育好的毛猴。刚开始，钱大新对拎泥工刀子的活儿，很是反感和抵触，想想也是，自己好歹也喝了十多年的墨水，一肚子的文化，到头来，读的书，全都埋没在这下贱的泥工活里，他十二分地不甘心。
　　 钱大新家在豫东平原惠济河边的钱沙岗子村。钱沙岗子村是个特殊的村子，事实上，是三个村子的组合，钱沙岗子，后沙岗子，中间还加个小尚庄。全村有一千多号人，三大姓，钱姓、吕姓和尚姓。钱姓是大姓，在村子里，钱姓的男子，到了成家的时候，媒婆说起媒来，总是比其他两个姓氏的好找媳妇。
　　 钱大新的名字，当然是学名了，是请村里的老学究钱忠信给起的。他父亲钱二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当然不会给儿子起这么有水平，这么响亮的名字。透露一下内情，钱二狗也给儿子起过名字的，当然，那是乳名，叫小破，这名字，也只能在他的地盘上钱沙岗子叫，出了钱沙岗子，“破呀破呀”地叫着，要多不雅有多不雅，这咋能是个名字呢，简直就像咒语。
　　 乡下人生个儿子，很是随意，用不着吃药，也不用看清宫生儿生女的时间表。钱二狗和他女人丁小翠，结婚后，时间抓的紧，三年生了俩，全是带把的男娃，钱大新是长子。
　　 有一年麦收时节，忙了一下午，钱大新和父亲在屋后的核桃树下乘凉，他斗胆质问父亲，康熙字典上那么多汉字，爹呀爹，你随便捡个什么字，也不可能会给我起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其实，钱大新错怪父亲了，那时候，不识字的父亲手边，哪里有什么康熙字典呀，乡里人给孩子取名，尤其是男孩，都是往“贱”里起，什么阿毛、阿狗的，什么马尿、粪铲的，什么操蛋、狗剩的，按的名字越土越好，越贱越好，据说能带大成人。
　　 关于“小破”这个名字，父亲给的合理解释是这样的：当时，生钱大新时，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因为是头生，丁小翠的怀紧，专业术语就是骨盆窄，生了三天三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钱大新给生下来，家里的破布都咬烂了半鞋框子，因此，也就有了“小破”的乳名。
　　 小名叫“小破”，大名叫“钱大新”，私下里，乡里人闲来没事，喜欢开个玩笑，打个嘴仗，就又给钱大新张罗了一个新名字：矛盾，你说说，大新和小破，要有多矛盾就有多矛盾。
　　 听到人家喊自己“矛盾”时，起先，钱大新也会对这个新名字耿耿于怀，后来，他读书了，长本事了，知道有个大作家叫“茅盾”，自己的这个绰号，好歹和名人同音。人家叫的时候开心，他自己听的也开心，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钱沙岗子村混出个名堂。让村里人也开开眼，他这个曾经的“小破”，也会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这宏大的理想，与眼前的现实，一点也不矛盾。
　　 小学和初中，钱大新得的奖状，把他家的堂屋都贴满了，每每有邻里和亲朋来家里串门或走动，钱二狗总是喜欢让人家往屋里领。往屋里领，目的很明确，屋里的奖状会说话。
　　 钱二狗看着里面是黄底，外镶红边，顶上再由几面金色的红旗组成的奖状，奖状上赫然题有儿子“钱大新”的大名时，内心的喜悦，越是想往下压，可越是压不住。他使着眼色让妻子小翠去里屋，转眼间，小翠就把用报纸包好的，没有地方贴的，属于儿子的，也是彰显钱家荣光的一叠奖状抱了出来。
　　 钱二狗一面故意责备妻子，拿出来奖状干什么，贴也贴不下，别给娃娃弄折皱了，一面和朋友开心地喝着茶，憧憬着儿子的未来。
　　 有会说话的人，一口一个“大新”地叫着，说大新这孩子，生的面相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爱读书，将来一定会“鲤鱼跳龙门”，保准有出息，人家说起钱大新将来的大出息，那可是“铁板钉钉子”，一准一的实落事，钱二狗听的也是句句称心。
　　 其实，说钱大新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那是恭维孩子的话，“刺猬看它孩子光，屎壳螂说它孩子香”，在钱二狗的眼里，儿子处处都是人尖儿。
　　 北方不产茶，但钱二狗爱拽个派，摆个阔气，让小翠把苹果树上的嫩叶洗净晒干，就成了颜色橙红的苹果叶茶。因为儿子会读书，他在钱沙岗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他甚至想着，将来，儿子考上大学，分到城里，当起了大干部，他钱二狗就是干部的亲爹，儿子真地是给自己扳本来了。
　　 凡事计划总没有变化快，到了高中，钱大新的学习明显地跟不上了。钱大新读的是县重点高中，重点高中里，成绩好的学生多的是，这里不是钱沙岗子，在钱沙岗子可以冒尖，在这里，钱大新的学习成绩，充其量也就是个中等。他再也不是班级里的佼佼者，再也不是老师张口闭口都会表扬的楷模了。
　　 周末，从县城放学回家，因为钱大新近视眼，遇见叔叔大娘的，可能一时半会没有看清，喊的不及时，人家背后就说落着：“二百元钱开豆腐店，本钱不大，架子还不小哩”，有的人酸酸的，提前巴结着钱大新，尊称他为大学生，大博士。
　　 钱二狗也会敬神一样敬着儿子，还打着官腔，一口一个“大新”地叫着，可他家小翠就不这么想，考上是命，考不上也是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人家考不上的，还不照样要活呀。
　　 每每听到这话，钱二狗气不打一处来，说小翠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小翠是十年没刷牙，就一张臭嘴。再后来，钱大新真的落榜了，钱二狗气的脸成猪肝色，把盛干苹果茶叶的罐子也摔了个粉碎。
　　 自己为儿子，为钱家规划的宏伟蓝图，是个经不起折腾的琉璃甏甏，太容易碎了。钱二狗像一个泄了气的猪膀胱，在墙角边唉声叹气。
　　 他心里猜思着，可能家里的祖坟没有埋好，又猜思着，也可能自己给儿子的小名起错了，要不然，他引以为自豪的“奖状儿子”，老师公认的“优等生”，到了高中，成绩说下滑就下滑了呢，连个大专都没有考取呢。看来，也只有像小翠说的那样，认命了，命中注定，他钱家就只能败走麦城，家里没有出大学生的命。
　　 考试失利的钱大新，像一个霜打的蔫茄子，走路溜着墙根，生怕人家堵上自己问长问短。乡里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一个是读书，一个是参军。第一条路走不通了，钱二狗就张罗着让儿子参军，只要能参上军，凭着他儿子的本事，也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
　　 他痛快地给带兵的吴干部送了三斤小磨麻油，外加两只道口烧鸡，他知道，礼多人不怪。人家口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是真到体检这一关，还是因为视力被筛下来了。此时，钱二狗体会到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回来后，愤怒的钱二狗，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撕光了堂屋里所有的奖状，他甚至片面地想，就是这一张张可恶的奖状，才使得儿子的眼睛严重近视。
　　 两条路都走不通，钱大新就只有向堂舅丁满仓学泥工。会个手艺也好，撑不饱，也饿不死，俗话说，“家有万金，不如手艺在身”。前几年，钱大新还没有完全褪掉书生气，学起手艺来，眼高手低的，丁满仓看后，直摇头，这外甥狗，怎么读的书，越读越像二楞子。
　　 再后来，钱大新把涡河边的田杏花娶回家，生了儿子凯瑞，就离开舅舅，重打炉灶另开伙了。刚开始，业务不饱和，钱大新和田杏花还是半工半农的，没活干时，就回家种地，两不耽误。近几年，城里的新房一片又一片，犹如雨后春笋般竖了起来，建了新房，就会有人买，有人买就要装修，就要用他们水电工、泥工、木工、油漆工。这几个工种，就数水电工轻快，也干净。泥工最脏最累，即便是换了最干净的衣服，一天下来，也是灰头土面的。
　　 毕竟是读书人，心里透亮，钱大新做起手艺来，也是一丝不苟。这边活还没有完，那边就有新雇主来请了。钱大新没带徒弟，有时候，做钟点工的杏花，会骑着自行车来给他打下手，他们租住在一百八十元一间的小平房里，儿子读小学六年级。
　　 钱大新呼吸着城市的空气，穿梭在城市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高楼上闪烁的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也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点缀着他们只有一扇窗户的家。他像一粒草芥，努力地、倔强地生长着，可是，脚下的土壤并不肥沃，总也长不高。
　　 早几年，房子还没有涨价的时候，钱大新也盘算着能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好让妻子孩子成为城里人。房钱攒一年，又攒一年，一年比一年贵，有的房价还翻了一番，钱大新在城里安家的热情，一点一点给等凉了，一寸寸给熄灭了。一年里，他都会给人家装修十套房子，可自己想要的，一套小小的二居室的房子，都不可能实现。
　　
　　 那一次，钱大新给一户李姓人家装修，买房的时候，李先生只付了首付20%，不到十万，等房子盖好，房价就翻了一番，一下子就赚了钱。其实，那时候，钱大新的手头上是有支付首付的钱，可他不敢贷款，也不知道怎么贷款，就和一套漂亮的房子失之交臂。话又说过来，钱大新想在城里买房子，态度还是不坚定，要是铁了心在城里发展，他是会寻找机会的。
　　 这户人家的房子是电梯房，上上下下，可方便了，有时候，他儿子凯瑞也会来新房子里玩，看着爸爸妈妈忙个不停，也会干些轻活，譬如，拆个水泥袋，递个橡皮锤什么的，每每这个时候，钱大新都对儿子言传身教一番，无非是要儿子将来好好读书，别和爸爸一样，干累活脏活。比起现在娇生惯养的孩子，凯瑞很懂事，他的衣服和鞋子，大多是邻里送给他的，都还是八九成新。他会自己做饭，自己上学，这些，都是钱大新和杏花省心的事情，因为是借读生，他每年的学费，总是比别人的孩子贵，他知道父母的艰辛，他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全年级前三名。
　　 有好事者问杏花，他家的宝贝儿子吃了什么补品补脑子，杏花嘿嘿一笑：还能吃啥，萝卜白菜，红薯土豆，啥便宜，啥当季就吃啥。最后，她也幽默一下，说她儿子还吃了不少水泥沫子。每每看到妻子汗流浃背地从雇主那里赶回来帮忙，钱大新心里就惭愧，觉得妻子儿子跟着自己受苦了。
　　 妻子杏花个子矮小，扎着个马尾巴，脸上的雀斑均匀地分布在眼皮下面和鼻子两侧，当她的双目和你对视时，那一脸的雀斑，省略号似地看着你，让人心生怜悯。她说话时，拖着涡河边上典型的布谷鸟似的长调，不仔细听，还以为是泼妇骂街。
　　 刚开始结婚那几年，钱大新是不中意田杏花的，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还有一条，是钱大新最不能忍受的，和自己同龄的田杏花，居然没上过一天学，这让高中生钱大新觉得吃了天大的亏。
　　 钱大新现在的模样，寒酸而猥琐，他的个子原来有一米七。现在，人瘦骨头轻，他变得更矮了。本来嘛，也离开农村这么多年了，就是粘，也该粘上些城里的味道了，可这钱大新，钱沙岗子的小破，却和脚下的城市闹着矛盾，生生地和这个城市的朝阳和晚霞过不去，和这个城市时尚的人群过不去。
　　 去年秋天，弟弟钱大发忙完农活，来城里看腰椎尖盘突出。钱大新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到火车站接弟弟。这天，他特意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打了条红条纹的领带，换上蹭亮的黑皮鞋，手里拿了个深褐色人造革的公文包，感觉十二分的潇洒。
　　 因为接站的时间还早，他就到候车室看了看，顺便坐一下。等火车的人真多，大包小包的，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在这群拥挤的人群里，钱大新又有了一些优越感，最起码，自己不用东奔西走地讨生活了。他的心里，再一次地感激堂舅丁满仓来，是他把自己带到城里来，是他手把手地教会自己这门泥水工的手艺活的。
　　 心里正要继续感激老娘的时候，一个保安人员走过来，指着钱大新脚边大大的、红白蓝相间的条纹蛇皮袋子，眼睛鼓鼓的，高声训斥着，让钱大新把大蛇皮袋子往脚边拿，不要占道。
　　 钱大新刚才还有的自信和优越感，瞬间土崩瓦解了：明明我是接站的，明明我手里拿的是公文包，你哪个眼睛看到，这蛇皮袋子是我的。
　　 这一次，钱大新心里真是生气了，自己的衣着，都收拾的这般潇洒了，身上又没有贴着打工仔的标签，这保安真是“狗眼看人低”。钱大新“腾”地一下站起来，跟这个大大的蛇皮袋子来个彻底地决裂，同时，有力地向这个保安证明着，我，钱大新，决不是蛇皮袋子的主人。
　　 每天里，钱大新两腿夹着个破摩托车，来回在自己租住的家和雇主家里穿梭。两点一线的生活，别人早都做腻味了，可蔫吧唧唧的钱大新，每天重复着无数遍的工作，不会厌烦，也不敢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