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马(微型小说)
马
曹鼎毅
大车王老六是西阳庵出名的车老板。不管多烈的马,在他的手下不出三鞭,那马就绵羊一般温顺。他赶车,总不见用大鞭。那杆被油渍渍得发黑的大鞭,木杆、竹身、拴着红缨,就趾高气扬地立在车辕上。只一声“驾”,一声“吁”,那马就仿佛得了圣旨,叫死了不敢活着。要是他动了大鞭,瞧吧,一头烈马准驯服了。有一次,一匹烈马,两鞭子下去,仍狂跳不止,这下大车王老六火了,“操你祖宗的,赶了二十多年的车,没见你这犟货!”一鞭甩下,活鲜鲜的半拉耳朵下来了,那马竟呆了似的一动不动,“你倒尥呀,尥呀,你祖宗操的!”
他是和马过一辈子的。大锅饭时,他就赶车喂马。光棍子一条,整个心思都在马身上。喂草,喂料,刷毛,蹓脚,一天忙个不停,仿佛那不是马,是他新娶来的女人。经他手喂的马,瞧吧,不出一年半载,那马就膘肥体壮,后腰像揣着娃娃的女人的腚。“你咋弄的,怀上了?”有人说。他只嘿嘿地笑。
要是别的生产队有匹好烈马使不住,要卖,他便痒痒得连觉都睡不好,边搓手边向队长哀求高低要买下。队长一瞪眼,“钱呢,上哪弄,又不是操老婆……”他嘿嘿地陪着笑。“钱,那好办,你要是买,今年我的工分全不要。”“你那点公分顶个屁,连马×那几两肉都买不出来!”队长横着脸,背手走了。他气得攥着拳头,对那背影狠狠地抡着,心里已经骂了多少遍祖宗了。
骂归骂,大车王老六是半点不敢得罪队长的。队里的脏活、累活没人干,队长派他干,他不敢不干,他怕队长不让他赶车、喂马。
他虽是老六,可从没见过那五个哥哥,那该是下阴曹地府的事了。母亲生他时得了产后风,死了。父亲悲伤过度,半夜出走,在井边被阎王小鬼捉去了。他是横着一条,竖着一根。
村里好心的老人张罗着给他提媒,去相外村的一个姑娘。那会儿已兴自由恋爱了,姑娘也许有意安排,说是傍黑见面。和那姑娘默默走了一路,半字没哼,抬头看看天色,“我的马。”女的好愣,“什么?你有妈!”“嘿嘿,不是”他搓手笑着解释,“我是说,该喂我的马了。”把姑娘气得一跺脚跑了。他连寻思都没寻思,急匆匆地跑回来,喂他的马去了。
后来,大车王老六撞上了桃花运。一个女孩,上山下乡的知青,找上门来,说要嫁给他。他一瞅,认得,来的时候还是他赶马车把他们接来的。那女孩长得漂亮,看了一眼浑身打激灵,他就再也不敢和她对眼。一同来的还有队长,第一次对他露了笑脸,说要是不同意就不准他赶车喂马,他搓着手,嘿嘿地点头。
新房不在生产队的马棚,而是队长家的厢房。三天后,女知青就搬进来了。近三十岁了,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他把那一疙瘩蛮劲全用上了,差点把那女人勒死。可他没忘了马,看着女人沉沉睡去,又喂马去了。
每天,他早早地起身做好饭菜。多年的光棍生活,锅碗盆瓢这些东西用得很顺手。他不让自己的女人有了男人后还拼死拼活的干。他像喂养着马一样喂养着女人。“这可是自己的马呀!”他搓着手。
“见红了吗?”他赶着车,跟车的男知青笑着问。“嘿嘿!”他搓着手不说。
有了女人,还得照顾好马,他每天都穿梭在队长的厢房和生产队的马棚之间。他不觉得累,一想到那女人,心里就有一团火在往上蹿,“嘿嘿,女人。”他搓着手。
不久,一把小小的钥匙彻底搅碎了大车王老六的桃花梦。那回,身上带着女人的温热从屋里出来,到喂料时才记起钥匙忘家里了。
急忙地回家推门,门闩着。他不愿让女人下地。他清楚记得钥匙放在马窗窗台上,从猫眼洞里可以摸到。掀开猫眼洞的布帘,借着月光,一个白花花的家伙正压在自己女人的身上,女人口里的呻吟声是再熟悉不过了。
“嗡”的一下,眼前一道白光,脑袋被马尥了一蹄,血从脚底窜向脑门,“我的马!……”
一头暴怒的野马。踹开门,撞进去,揪住正用衣裤遮住下体的队长,一拳头鼻子上正着,又一拳头。一脚踹在胸口上,又一脚……,抄起地上的一把斧子,高高地举起来……
手,一双颤抖的女人的手,擎住他那粗壮的手腕。拱在怀里的女人,浑身悸动着,像一匹受惊的小马驹,悔恨的泪和哀求的哭泣绞合着,向他述说着自己的无助、无奈……
“咣当”,血性和砍斧一同落下来。只有瞳仁中暴怒的血丝,在搜寻着报复的对象。他一把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队长家正房奔去,扯住正欲穿衣下炕的队长女人,扑过去……
挣扎中,她触到队长女人满脸的泪水,一句幽怨的话语炸雷般传出来,“我苦呀,你会遭报应的!!”
一匹烈性的马,突然听到一记炸耳的响鞭,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提裤子的双手垂了下来……
“嗷——”桀骜的马在驯服之前的最后一次狂跳,他跌撞出门,揪住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薅下来,一头撞在院中的磨盘上,瘫软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完了……完了……两匹马……两匹马……”
醒来的时候,日头好高呢。女人守着他,满脸的泪。他挣扎着起来,给马喂料去了。
当天夜里队长就跑了,不知去向。后来,大车王老六仍赶他的车,仍喂他的马。他在两个女人的院子里搭个草棚,整年整月地守着,只是从没再和女人过夜。他默默地给她们挑水、种菜、打柴,默默地赶车喂马。两个女人初时不肯,特别是队长家的,他便涨红了脖筋跪着请求,不答应不起来。就这样,二女一男默默地吃,默默地住,默默地活着。
秋后知青回城,他求女人办了离婚手续。用那接她进山的大车送她出山。女人哭了一路。他搓着手,“屈了你了。”
回来后不久,他就病了。发高烧,神志不清,满嘴胡话,“一匹马……一匹马……报应……报应”。咽气的时候,眼睁得大大的,吓人。人们用手合,合不上,直到队长的女人用手合,才闭上。
四年后,清明节添土时,他的坟上来了五个人。队长和队长的女人,他曾经的女人和他曾经女人的现在的男人,还有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不知是队长的还是他的还是他曾经女人的现在的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