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杠上开花。”老周两个指肚拈着牌，偷偷地摸捏好久，才忍不住大笑着将麻将牌拍在桌上。为做这副大牌，他如潜伏的猎人那样期待很久。终于，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
　　 “杠你妈的个逼。你当老子在这里是荦素不沾的稻草人啊？”正在和老板交涉的那位制服严明的警察怒发冲冠，抬腿一脚蹬翻台面，撞倒老周。老周吃不住这突然一击，撞向背后的人。第二张台子也翻倒带动第三张台子，拥挤的麻将馆内一时人仰桌翻，如骨牌游戏一般乱成一团。
　　 “有人匿名举报，老子能不来管吗？偏偏这个时候你们还不知趣，给老子上眼药。”
　　 待身处重灾区的老周爬起身时，那些人已经鸟兽散了，只有警察手指着老板义正辞严地破口大骂。平时八面玲珑的老板这会只能如战场上的俘虏，低眉顺眼的连声点头称是。老周见势不妙，连痛也不敢叫出口，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灰溜溜地爬行出了麻将馆。
　　 背时的老周这回算是背到家了，所以他哪都不想去，手捂着撞痛的胸口，一路痛心疾首地往自己家走去。
　　 如久旱逢甘雨那样，今天难得时来运转，从开局就顺水顺风，而且大牌接连不断地胡，面前的筹码都堆成小山，偏偏遭遇被人匿名举报叫来了警察，偏偏一向好说话的警察今天脾气火爆，偏偏他在这时做了一副大满贯，偏偏……老周有气无处出有冤无处伸，只能这样委委屈屈灰头土脸。
　　 “嗬，今天这么早就班师回朝了？怎么不唱得胜歌不打得胜鼓了？”老周前脚在门里后脚还在门外时，就听到老婆的调笑声。小镇太小，谁在上风头放个屁，下风头即刻就能闻到，所以消息传得比他走路的速度要快多了。
　　 “你今天怎么不愚公移山去啊？”老周咽了几次口水，也回敬老婆一句。他家承包的鱼圩今年被洪水冲了个大豁口，损失惨重。老周打算到年底枯水季，花钱请机械施工重修堤坝，可老婆闲不住，整天一个人自挖自挑往那大缺口里填土。所以老周总笑她愚公移山。
　　 “这个家你都不要了，我一个女人还挣个什么劲？不想过就都不过了呗。”老婆蹲在地上，手里正在修补着已经坏了的土兜子。这是她用坏的第三副了，成绩虽然还淹在水下看不到，可她黑瘦的脸上挂着的明显都是劳累。
　　 “不是跟你说过，干不了就别干了啊？像你那样蚂蚁搬山有什么用？”老周本来有些心痛老婆，因心里不顺，说出来的话味道就夹着火气。
　　 “不干和你一样去赌？外面一个补不起来的大豁，家里还成天被你掏空。我真不懂那些警察怎么就不把你们这些混人一齐捉去呢？”夫妻俩为此顶嘴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谁也说不动谁，也就只能顶顶而已。
　　 “耶，那个匿名电话是你打的？”老周正拧着杯子，打算喝水润润喉咙，听到老婆说警察，马上就想到麻将馆里的事。
　　 “是啊，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再去的话，我就举报么？”老婆手不停，嘴也闲不住，居然大言不惭地承认，而且还对老周仰脸一呲牙，露出一副得意相。
　　 “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败家的货。”那一大堆筹码在老周的心里突然暴涌起一股怒潮，输了这么久，今天难得逮到一次翻身的机会，竟然被自家的老婆给搅黄了。老周举起茶杯就要连同那滚烫的茶水一齐砸向老婆的脸，可还是忍手掼在地面。
　　 “砸啊？反正日子没过头，不如死了省心。”老婆将头伸向老周，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你当老子不敢？”老周火气又暴涨起来，趋身抬手对着那张可恶的脸就是一巴掌。
　　 老婆反应也不慢，脸上挨揍的同时两手已经抱住了老周的双腿。一时间，二人扭在一起滚成一团。等听到声响的邻居们赶来，合力分开二人时，老婆已经惨不忍睹，头发乱了，脸肿了，衣服破了，一身灰土包裹着简直看不出面目来。而老周只是外衣掉了三粒扣子，明显是这场战斗的冠军。
　　 “打啊？继续打啊？今天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人养的。”老婆仍坐在地上，仗打输了嘴里仍不肯饶半分。“鱼圩破了，差不多倾家荡产，你顶死不知死，还要去赌。一开始，我当你小赌一下散散心也好，想不到，你越搞越大。你当家男人就这样不想好了，我一个女人拼死拼活还有什么拼头？打死我吧？打死我吧？”
　　 老婆越抖落，老周脸上就越是没有光彩，气得他捋着拳头又想上去继续揍，可经不住邻居们的推推搡搡，只好顺水推舟地出门去了。
　　 晚上，老周和老婆背对背躺在床上，心里的酸甜苦辣就潮水般翻涌起来。洪水大涨时，他和老婆冒雨奔走在堤坝上，虽然明知是在做螳臂挡车的努力，可夫妻二人合力同心不离不弃。最危险的关头，他把老婆往身后拽，老婆反过来用身体护着他，二人手挽手肩并肩，就和战场上趟地雷的勇士一样悲壮。堤坝溃决时，眼看着那些鱼儿突围般争先恐后地冲出缺口——那都是他们家白花花的银子啊！老婆急得纵身就要往水里跳，老周手疾眼快，一把抱住老婆，二人都嚎淘着滚在泥水中。他自己心痛得吐血，反过来还劝慰老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有你丈夫我在，天塌不下来。”那时的他何等豪迈？那时的情景与今天是何等的相似，可情境竟有霄壤之别了。
　　 大难临头后，老婆在家哭了一天，第二天就扛着工具上堤去挑土堵缺。他却一蹶不振，嫌老婆干的是没用的傻事。一担干土倒进水里，你都不知道它会溶到哪里去了，何况那足有上万方的大豁口。愚公移山只是个传说，只有等水退后，请机械来施工，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就算是添油加醋，也比坐在家干熬强吧？”这女人生得虽然瘦弱，可一旦犟劲上来，是谁也拗不回的。大太阳底下，天天都是她一个人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地干着，没有功劳，苦劳倒确实不少。
　　 此时二人肉粘着肉，老周就觉得自己白天的行为确实过分了。当时一气之下，没轻没重的，不知将她捶成那样，而他毫发无损，这不光是自己力大势强，还说明老婆手善，不忍伤害他。女人们常说，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不管什么情况下，老婆只会以命维护，不会出手伤害这根唯一的大柱的。他反手伸过去，想摸摸老婆，以示和解。可是手指头刚碰到老婆那过早塌瘪的胸部时，就遭到老婆激烈的反抗，手背被蜂螫了一下似的疼痛。
　　 这一痛又让老周来气了。是的，这一阵子手气不好，赢来的钱吐出去不算，反而还亏出好几万块。可今天那一堆筹码换成现钞的话就有好几千块呢。如果不是你这傻女人发什么癫，打什么匿名电话的话，那个窟窿几天工夫不就补回来了？老周总结出揍老婆的理由，不由得气哼哼地缩缩身子，尽量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大一些。
　　 第二天一早，老周不想吃老婆做的早餐，也不愿看那张昨天被自己打肿的嘴脸，他掸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抻抻衣襟，背着双手，迈开方步走上街去。
　　 麻将馆依旧开张着，该来的人仍然上班一般照常不误。家属闹场，警察过问的事不新鲜，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只是昨天的举报人是老周的老婆，老周自己当时举止又失当，把事情搅大了些，这错在老周，老周自然该赔礼道歉。一场风波就当是一次雷暴，既然雨过天晴，那么该干的事还得抓紧着干。
　　 老周的老婆也没闲着，仍然干她那事倍功半的事业。两个人都起早摸黑地进出门，只是相见时也都黑着脸不再搭话。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三天，老周的老婆憋不住了，问老周：“这个家你真的不要了？”
　　 “随便。”老周眼皮都没抬，回答得简洁明快。
　　 “鱼圩也就这么放弃了？”老婆又问。
　　 “随便。”老周从老婆身边绕过，进卫生间自己打水洗脸洗脚。
　　 “你不打算回头的话，可别怪我撕破脸啊？”老婆追着他威胁道。
　　 “随便。”老周心里一点也不担心老婆的话，因为结婚这些年来，争吵打闹也有过，老婆每次都危言耸听，却从没兑现。老婆是个思想很传统的女人，嫁到这个家，就死心塌地地守护在这里。何况她那么瘦小的身子，就算爬到天上跳下来，也砸不出多大一个坑。
　　 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我行我素的老周心里有自己谱，本来刚露出的那一点希望苗头被老婆掐掉后，通过这三天的艰苦奋斗，终于又有了一些起色。老周也知道赌场是陷阱，他想趁着运气转好，捞回本钱再抽身，最好还能取些利。家里的存款本就不够施工费用，他不能干输了钱，再去找人拿高利贷的傻事吧？所以他咬着牙不理会老婆的无理取闹，也不想和她解释这其中的诀窍。
　　 养鱼讲究的细心耐心，老周在赌场也一样的聪慧灵敏。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老周终于等来了云开雾散的艳阳天。就和那天一样，上场就来了个开门红，接着胡了个一路顺。第三局，老周摸到一手好牌，放弃几次小胡的机会。环视其他三家都静心屏气的样子，老周知道他们也都在听胡，一场刀刀见血的白刃战在无声中展开。他努力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连手心都沁出了汗水，在等待一场大丰收的来临。
　　 “大满贯，杠后开花。”老周将手里的牌大力拍在桌上，同时嚎叫着释放出积压在心底的喜悦。
　　 老周嘴张得连后槽牙都个个分明，却没有听到对手们应该有的反应，他奇怪地抬头四顾，发现对面那天站着警察的地方，此时站着自己的老婆。老婆双手握着她天天不离的铁锹，黑黄的脸上罩着一层严严的寒霜，双目圆睁简直要喷出烈火。老婆袖子卷到胳膊上，衣襟掖在裤腰里，一身精干暴戾得和一个杀人不眨的女匪一样。怪不得这些人都噤声不语了。
　　 “你，你又想干吗？”老周第一反应是老婆真是自己的克星，倒霉的时候你怎么就不来呢？
　　 “老板，你要是不将这个人赶走的话，今天你这个场子就别想开下去了。”老婆扭脸对抢过来的老板说，口气大得吓人。
　　 “你敢？”老周用手直指着老婆，恨不得有《射雕》上南帝段皇爷的一阳指功夫，一下子能将这位煞星人间蒸发。
　　 “你晓得我从来都不敢过。这回老娘就来真的给你看看。”老婆晃着膀子避开过来拉扯的老板，挥起手中的铁揪拍向台面。锹口闪着寒光，刀子般从人们眼前掠过。圈子中被拍飞的麻将，子弹一样四处飞迸，当时就有中彩的人叫了起来。
　　 “你，你疯啦？”老周跳起来，要去抓老婆。
　　 “不怕死的留下。老娘今天就疯给你们看看。”老婆那没有扎严实的头发在一挥之下豁然蓬开，眼睛血红，真的疯了一般，看不出一丝往日的神采。老婆手中的铁锹再挥，这一次侧着砸下，锋利的锹口咔嚓一声深深嵌进塑料质麻将机台面，从下方露出半截。
　　 那些为了钱眼睛红得亲生父子也可以不认的赌徒们，在这时却没有敢不要命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抱头鼠窜。连刚才还想耍点威风的老周，也懵头懵脑地夹在人群中逃了出去。
　　 馆内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声不断传出，夹在老周老婆叫骂声中，时不时飞射出几粒麻将或者碎玻璃碎塑料碴，吓得围观的人圈不断后退。
　　 看热闹的人们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而大惊失色。有一位白胡老者说，这样的烈女子哪朝哪代都有。民国年间，本镇就出过一位怒砸了烟馆，还一把火连烟馆带她自己都给烧了。那男人后来只好打短工带要饭，解放后，反而成了最红的贫雇农，当上了农会干部。老者的声音缓慢沉郁，如电影画外配音时断时续。
　　 半个小时后，老周老婆终于出现在门口，她双手仍握着铁锹，环顾一下围观的人们，大步走向一辆停着看热闹的出租车旁，一手拉开车门，喊着：“别怕。送我去县公安局。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杀该剐，老娘都认了。姓周的，儿子给我带好．老娘做鬼都跟着你。”
　　 别欺侮女人软弱，是人都有血性的。出租车一溜烟地开走后，老者捋着那把浸透沧桑的胡须最后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