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来的秋雨一直飘到半夜才有所见缓，趁着雨水间歇的工夫，一群饥饿如狼的黑脸大汉们囫囵着洗完澡，然后拖着疲累的双腿匆匆忙忙向家奔去。乱哄哄的办公楼很快恢复了平静，忙忙碌碌又一天，刚刚闲静下来的我正准备奋笔疾书，一个头发湿漉漉的中年男人突然推门而入。
　　 “老赵，大半夜的，不回家？”时针已经滑向十点半了，对于老赵的冒昧来访我稍稍有些烦感。虽然心有不悦，但我不能拒绝他的造访，作为区队的后勤人员我必须恪守“一切为了职工”这类职业素养。
　　 进屋后老赵吞吞吐吐，像是有事相求，他含含糊糊说了两三句，弄得我云来雾去，一句也没听懂。我给他递了一根烟，他摆手说戒了，我便不再勉强。虽说同在掘进一区，八小时之外我与老赵并没有任何私交，因为工作上的磕磕碰碰彼此间甚至还保持着几分成见。两个月前，因为我的疏忽大意，给老赵少算了30元的入井补贴。换作其他人这并不是多大事儿，嘿嘿一笑后最多只是简单地提醒一下，因为工友们都明白，全队上下两百来万的工资帐目均由我亲手操办，我的笔头只需轻轻一点，30元根本就不是事儿。不知老赵是怎么想的，这么浅显的道理他都不懂，面对我含含糊糊地应答，他据理力争，而且嗓门特别哄亮，连走廊尽头的刘区长都受到了惊扰。火爆脾气的刘区长询问原由后虽然没有当面斥责，却就此取消了我先进工作者的参评资格。
　　 出于工友间的敬重我泡了一杯浓茶递给老赵，让他暖暖身子。坐在长椅上的老赵神态疲倦，面色灰暗，黝黑的脸颊微微鼓跳，令鼻尖处的一粒油腻物随时都有滑落杯中的可能。老赵年过四旬，举止仪表毫不讲究，一件深色的夹克套在灰蒙蒙的长裤上，给人邋里邋遢的感觉。虽然他长有一付浑圆的健美下巴，却因鬓毛粗犷，眉须凌乱，显得人儿特别的粗枝大叶，加上眼角处那两道永远漂洗不净的煤灰，整个脸庞粗粗糙糙的，十分显老。老赵只顾低头喝水，一分多钟都没有开口说话。我有点不耐烦了，于是主动询问：“老赵，是不是生病了？想休几天班？我这有假单。”我一边说话一边拉开办公桌，从底层抽屉拿出一张空白假单递到他的手中。
　　 老赵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两片厚嘴唇轻轻地颤动了两下，表情极其窘迫。他的嘴巴张张合合，犹豫再三后方才叹了口长气难为情地说道：“罗办事，你是俺们潘一矿有名的笔杆子，经常在《潘一文艺》上发表文章，大家都知道。今天想找你帮个忙，帮俺写封信儿。”
　　 老赵是文盲，众所周知，除了家人的姓名，他几乎写不出几个大字。矿上的一日一题安全培训，全是工友帮他代笔。
　　 “写信？给谁写信？”好奇之心我油然产生。
　　 “罗办事，你是个守口如瓶的好男人，这件事俺本来不想往外说的，算是俺的一个隐私，可再不说出来，怕是永远没有机会说了。”老赵的眼眸突然暗淡下来，露出极为悲伤的神情，脸色一片苍茫。
　　 “俺病了，医生说俺的肺里长了一颗瘤子，是绝症，最多只有一两年的活头了。俺起先不信，可一年来俺的身体越来越差，头疼发烧的，抵抗力明显降了下来。今天俺又咳血了，咳得厉害，怕是再也坚持不下多少日子了，所以央求你帮俺写封信，写给俺的老婆。”
　　 老赵除了干活特别能受累，怕老婆更是出了名，掘进一区无人不晓。平常里升井、下井，罐笼中大家捎口的玩笑话就是“你比老赵还抠门”，以此来形容对方的小气。工人们说的没错，一年到头老赵的口袋里很少装过大钱，小里小气的样子根本不像个爷们儿。有一天傍晚，老赵破天荒地掏出几张崭新的票子说是请大伙喝酒，结果500元私房钱还没来得及花出去便被老婆发现了。第二天更换窑衣的时候，邻箱的工人清楚地看见老赵的左脸颊“刻印”着一道明显的指甲印儿。老赵干起活来像个小老虎，从不叫苦叫累，可没想到活得这么窝囊，没有一点男人的气慨，许多人因此瞧不起老赵。
　　 煤矿是个特殊的行业，人们格外忌讳生生死死这样的敏感话题，当老赵提及来日不长的字眼时，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煤矿的艰辛外人根本无法体会，几百米深的井下那些劳苦的矿工们每天都演泽着诸多感人的故事，作为矿山的“草根作家”，我格外留意和收集这类触动人心的素材，以备写作之需。这个雨夜，老赵不计前嫌将他心底的秘密交付给我，撒尽肺腑之言，他说了很久，随着他的陈述，我的心房一点点地收缩紧痛，手中的笔也越来越觉得沉重。唉，命，这就是命啊！作为社会的底层，生活是多么的无奈和无情！空气静顿下来，我不知道如何劝慰老赵，也根本无法体会他内心的痛楚，我唯有答应他的请求，并且郑重允诺写信的事儿绝不向外透露。绵绵秋雨，我彻夜难眠，反反复复，脑海中思考的全是如何给老赵老婆写信的事情。
　　 三天后我陪同机关人员入井巡查，在煤上山的外口再次瞧见那虎背熊腰的熟悉身影。任务在身的老赵没有搭理我们，正把全部的精力“倾注”在一根根沉重的钢梁之上。念及他外强中干的身躯，我忍不住脱口说道：“老赵，注意身体----”
　　 老赵生怕我顺出漏嘴的话儿，把他的秘密抖露出去，于是立刻插话道：“罗办事，俺身体强着呢，没事！”在机关人员几盏矿灯的聚焦下，满脸汗渍的老赵故意挺了挺他高大结实的胸膛，一边说话，一边蜷起右臂“梆梆”地拍了两下光亮的胸脯，引来一片哄笑。
　　 每根U型棚大约百十来斤，来来回回奔波数趟之后，几名转料的工人腰杆明显疲软下来，加上巷道燥热，空气流通不畅，大家体力消耗剧大。老赵第八次回到起点，在他负重起身的一刹那由于腿部肌肉痉挛脚步不由得踉跄起来，跌跌撞撞的身体差点触摔在地。他呼吸急促，眉角跳动，表情异常痛苦。老赵摘下口罩张开大嘴“呼呼”地在飘满灰尘的巷道中喘吸几口粗气，然后右手插在腰骨上做支撑，奋力担起重物，尽量使自己的步伐走得稳健一点。望着蹒跚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像针扎一般疼痛，心中暗暗叹惜：“老赵你这是何苦？”
　　 队长老孙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从没见过这样傻累的工人。”
　　 顺着隆隆的皮带机走到乌黑巷道的尽头，趁大伙擦汗的工夫，我压低声音悄悄告诉老赵信写好了，上井来取。老赵笑了笑，啥也没说，继续擦抹着身体。我等了一个晚上也没等来老赵，心中纳闷，但又不敢在众人面前点破。直至第三天中午他才打来电话回复：“罗办事，你是文化人，俺相信你的文笔，过几天要是俺不在了，你就在俺的灵堂前把信读出来，也算是送俺一程了。”
　　 “老赵，不要胡说！”我哽咽着，泪水忍不住从眼眶中溢出。
　　 苦难终于降临人间，一个晴朗的午后老赵突然累瘫在掌子面上，他大口大口地向外喷吐着鲜血，煤壁上沾满了他的汗水和血迹。在软塌塌的身子被抬进救护车的那一刻，老赵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黯淡的脸庞递来一丝笑容，像是有什么心愿期待我去帮他完成。
　　 老赵就这样走了，不声不息地走了，除了落下一个“小气鬼”的名声，再也没有留下什么。因为老赵花钱太抠门，生前并没有结交多少朋友，所以下葬之日前来吊唁的工友寥寥无几。
　　 我怀揣着老赵的嘱托来到灵堂，告诉众位亲朋老赵让我代笔写信的事情。亲友们露出惊讶的眼神，谁也没有想到粗笨的老赵还有如此细密的心思。我侧身征求老赵老婆的意见，说是老赵的遗愿是想让我把信读出来，在他升天之前想亲耳听一听我在信上写了什么。老赵老婆是个干净瘦小的女人，白白净净的额头，相貌十分年轻。
　　 泪眼婆娑的老赵老婆头戴白花，身披白布，身子骨颤颤巍巍，听说老赵给她写信的事后，双眸中突闪一丝“惊喜”。稍做迟疑后，她含泪颌首，同意我当众宣读老赵的遗嘱。在亲友们的注目下，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在灵堂前缓缓念道：
　　 “老婆你好：
　　 这是俺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最后一次写信了，希望你不要介意由罗办事来替俺执笔。
　　 俺走了，俺是带着遗憾走的，走之前答应给你买大房子的心愿，怕是无法亲自完成了。这辈子亏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
　　 老婆，俺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说好听的话儿，也不知道你喜欢啥样的新衣裳，所以七八年来很少陪你逛街买衣裳，千万别怪。你替俺操家，替俺生下大胖小子，这辈子欠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前年冬天俺胸口疼得厉害，医生说俺得了绝症，只有两三年的活头了。俺不信，俺粗胳膊粗腿的，力气大着呢，哪儿有病？俺还想挣大钱买新房呢。俺起先不信医生胡胡咧咧的诊断，可一年下来，俺的体重足足掉了二十来斤，俺才知道自己真的病了。俺怕你伤心，只对你说是胃疼，俺掰手数了又数，如果俺能多活个一年两载的，挣来的工资也差不多够买大房了。可俺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于是俺拼命地干活，就是希望早一天满足你住上新房的心愿。
　　 上次俺口袋里500元钱的事情，在这向你说明一下，那是俺第一次攒私房钱，是想请弟兄们喝酒。平常里都是他们请俺，俺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想在走之前回请他们一顿。可弟兄们都知道俺怕老婆，酒宴还没结束队长老孙便悄悄付了饭钱，令俺羞愧。当你从俺口袋里掏出500元钱后，你骂俺不是好男人，因为酒多的原因俺甩手打了你一巴掌。这是俺俩第一次闹架，你咬俺，抓俺，俺当时十分生气，很想再抽你两个嘴巴子。可俺的巴掌挥在空中的时候，却怎么也不忍心拍打下去。你比俺小十岁，又年轻，又漂亮，俺知道你心里憋屈，闹一闹气也就消了。这辈子俺没有别的本事，只想着多下几个井，多挣点工资养家。
　　 老婆，这些年委屈你了，你还年轻，照顾好小宝，想嫁就嫁吧，俺不管你----”
　　 薄薄的两页信纸还没读完，老赵老婆便“哇”的一声哭晕了过去。众亲邻连忙抚胸捶背，忙碌了好大一会才把瘦小的女人唤醒。随着老赵老婆扑倒在供桌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老赵的名字，灵堂里的所有人都扑扑地滴落下泪水，都被老赵的博大情怀而感动。老赵是个好男人，是个知道疼爱老婆的好男人，往日里那些瞧不起老赵的工友，现都改变了观点。
　　 老赵带病入井，作为管理干部我知情不报，因而触犯企业的安全条例，受到撤职处理。有人说我傻，不该为了一个病人而耽误自己的前程。老赵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伟大的情怀是我等不能比拟的，我告诉来人，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因为我曾许下诺言，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
　　 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把老赵的故事改编成一篇煤矿短小说，取名为“隐私”投稿在《潘一文艺》发表。读完这篇短小说，工友们迅速展开了讨论，什么叫作好男人？好男人的标准又是什么？关于好男人的话题在潘一矿持续了很久，尤其是那些矿工家属们都为老赵的英年早逝而惋惜。
　　 清明节的早晨，我早早地来到老赵的坟墓前，鞠躬向他致歉，说我不该把他的隐私抖露出来。我拧开一瓶老赵生前爱喝的种子酒轻轻地倒洒在墓碑前，告诉老赵这瓶酒是用稿费换的，咱弟兄俩好好地喝上一口。喝完酒，我把《潘一文艺》翻到小说一栏，低声把“隐私”一文认真读了一遍。我把书稿点燃，希望天堂中的老赵能够亲眼过目。
　　 天空渐渐地明亮开来，我简单地清扫了一下周边的杂草，正准备转身离去，远远的，看见一个纤瘦的身影正拉着小宝缓缓地向墓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