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豹是在这一年的秋天进山的，带着他刚满十岁的儿子土娃。那时候，魔术师一样的秋风已经把这一片原本翠绿色的山林收拾成深褐色，把它们变成和泥土、石头一样统一的暖色调。
　　 在湘南和桂北交界的山区，秋天干爽而又明朗，接踵而来的冬天也没有明显的寒意，甚至比秋天还招人待见。这真是黄金一样的日子呢，王豹想。他们这些淘金人为了不言自明的目的，悄悄地摸进这云遮雾绕的野人沟，凭借他们几十年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经验和老天赐给的好运气，像土拔鼠一样贪婪地寻找着大山怀抱中的宝藏。
　　 王豹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这蛮荒的野人沟淘金，练成了一身像中医一样能够望、闻、问、切的采矿本领，而且运气也一直很好。望就是看，看山脉和河流的走向。山脉起伏乱石嵯峨的岩层呈带状走向并且发暗紫色的必有岩金藴藏；河流蜿蜒曲折或泥沙堆积成滩涂或遇山脉阻拦分流或河道突然消失则必有沙金富集；在森林茂密杂草丛生的荒野中如果突然出现一片像赖子头一样没有草树的乱石冈子，那么这里就必然有古墓葬或者老矿藏存在；闻就是闻气味，矿藏在地下埋藏千万年，那独特的气味会冲破地层从泥土和石缝里冒出来，和空气、雾霾、瘴气以及植物分解出来的二氧化碳气体混合，只有像猎狗一样经验丰富的淘金人才能分辨出来；问就是向熟悉山里情况的老客或者猎人打听情况；切就是动用一切探矿的设备和技术在各处寻找。看似简单的采矿，其实和风水学、中医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实在是一门了不起的学问。
　　 王豹运气好，他一进野人沟就发现了一片乱石冈子。
　　 这片乱石冈子在一处山谷的腹地，周围荆莽林立，杂草丛生，溪水从草树的底下潺潺流过，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处女地。王豹在儿子的协助下砍树搭屋，割草盖棚，架锅生火，虽然只是绳床瓦灶，但是也别有一番野外的生活情趣。
　　 地娃问王豹：“阿大，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住在这里不回家了？”
　　 王豹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地娃的头，说：“傻孩子，我们只不过是在这里暂时住一阵子呢，等挖到了金矿，我们就会离开这里的。”
　　 地娃说：“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要金矿，我害怕，我想妈妈，我要上学。”
　　 王豹又愣了一下，地娃的话触动了他的心思，他也想起了妻子。妻子走了好多年了，丢下他和地娃。他又当娘又当爹，一坨屎一把尿拉扯着地娃，虽然有温饱，但是漂泊流离餐风露宿居无定所，孩子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有温暖快乐的童年，地娃快十岁了还连学都没有上。作为一个父亲，他实在是愧对孩子。有时孩子因为这些哭闹撒娇，他本想发脾气教训孩子，但是一想到这些他就没有脾气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王豹调整了一下情绪，耐心地对孩子说，等我们采到了矿有了钱，我们就修一座大屋，送你上学读书，过安安然然的好日子。可是这些天，王豹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是因为和孩子怄气，而是因为这里突然又来了两个采矿的人。
　　
　　 这个后来的人叫老四。
　　 那天，王豹从矿洞中出来，一抬头发现乱石冈子滩涂上又多了一间草屋。毫无疑问，野人沟又多了一个采矿的人，一个来和他抢食的人。他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很快地冷静下来，丰富的江湖阅历使他养成了在外人面前不喜怒于色的习惯，他必须弄清来者是谁，然后才能采取应付对策。他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手脚，然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用桐壳叶卷了一支叶子烟慢慢地抽着，眯起眼睛冷冷的地观察着那间草屋的动静。
　　 草屋上冒出袅袅的柴烟，大概是屋子里的人在烧火作饭了。过了一会儿，从草屋里走出来一个廋小的男人，那男人提着瓦罐准备到溪边去打水。
　　 王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那男人听到咳嗽声，惊回头，看着王豹愣愣地站在那里。王豹也不说话，还是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冷冷的看着他。
　　 “豹哥，是你啊？”那男人终于说话了。他放下瓦罐，向王豹走过来。可能是由于心慌，再加上脚下是乱石头块子，他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像猴子走钢绳似的，非常滑稽。
　　 王豹想笑，但是他忍住了。这个男人先向他打招呼，而且先向他走过来，说明这个男人是懂规矩的。“先到寺庙为长老”，这是生存的法则，谁不懂这个法则谁就要吃亏。这样看来，也说明王豹在和这个男人的交锋中胜了第一个回合，更说明他王豹才是这野人沟的第一主人，尽管大自然的东西是天财地宝，谁都有权利获得，但是游戏规则还是要遵守的，要不然就要受到违规的惩罚。
　　 “老四，是你啊？”王豹也认出了这个男人，表示出吃惊的样子。但是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仍然盘腿坐在石头上，他这么做是为了维护他野人沟第一主人的尊严。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王豹不动声色地问。
　　 “刚到，刚到。”老四走到王豹面前，讨好地笑着，摸出纸烟来敬王豹，“兄弟到这里来讨口饭吃，和豹哥作伴，怎么样？”老四的主动不仅因为他是后来者，也因为这个王豹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想，要是早知道王豹在这里，他老四就会另找地方不来这里了。老四是个言行谨慎的人，他出来只是为了讨生活，他不想和王豹结仇。和气生财，这个道理他懂。过去，野人沟的淘金人为了争矿，曾经发生多次斗殴，最后两败俱伤，人财两空，这是淘金人最忌讳的。
　　 “欢迎。”王豹挡开老四的纸烟，淡淡地说，“天财地宝，见者有份，这野人沟又不是我王豹一个人的，谁都可以来，只要你守规矩就行了。”
　　 “那是，那是。”老四唯唯诺诺地说，心里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他想你以为你王豹是谁啊，我只不过是不想和你计较罢了，狗日的。
　　 地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后面。
　　 “哟，这不是地娃吗？”老四说，他想不到王豹把地娃也带来了，这倒是一件好事，因为有地娃在，王豹就有了牵挂。有牵挂的人说话作事就会有分寸，他想至少这野人沟以后暂时是太平的了。
　　 “叫四叔。”王豹对地娃说，他虽然极不情愿让孩子叫老四，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四叔。”地娃恭恭敬敬地叫。
　　 “乖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老四抚摸着地娃的头慈爱地说，他是真心地喜欢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将成为维系他和王豹两人感情的一条重要钮带。
　　 这时，草屋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
　　 看到这个女人，王豹眼睛亮了一下。
　　 “过来！过来！”老四向那女人招手。
　　 那女人像风一样款款地飘过来，虽然脚下是石头块子，但是她不像老四那样走得别扭，反而像跳芭蕾舞一样，衣裙飘飘，举手投足走得轻盈有致。待到走近，王豹才看清楚是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漂亮女人，要胸有胸，要臀有臀，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诱人的气息。
　　 王豹眼前一亮，心想这狗日的老四，比我还荒唐呢。我带个奶头娃仔来这荒山野岭住下已经是很荒唐了，他却带了个花枝招展的妖精来。他想老四这狗日的平时就喜欢吃喝嫖赌沾花惹草，这女人八成是哪个野鸡店里的鸡婆，得了老四的钱来这里和他做露水夫妻的。
　　 “这是我老婆，叫柴娘。”老四指着女人介绍说，“这是王哥，也是来这里采矿的。”
　　 狗日的，人妖精，叫的名字也妖精，王豹想，他小时候听老人们讲古，知道古时候有杜十娘，有白娘子，都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苦女子，他想是不是名字中有个“娘”字的女子都是苦命人？虽然现在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叫柴娘的女人是不是也命苦，但是就冲着她这么一个年轻貌美如花似玉的人嫁给了老四这样一个怂货而且跟着他到这野人沟来受罪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哎，可惜了，王豹想，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王哥好！”柴娘客客气气地说，“我们初来乍到，还望王哥多多关照。”她一双凤眼火辣辣的盯着王豹，看得王豹脸红心跳。
　　 “好说好说。”王豹说，“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当然要互相关照的啦。”打过招呼，他发现柴娘还在痴痴地看着他，就感觉到有些招架不住。这时，地娃在后面拉他的衣服，并且暗示他，他这才知道原来柴娘是在痴痴地看地娃，这使他心里老大不高兴，他冲地娃说：“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回去烧火做饭吧。”
　　 “柴火太湿。”地娃嘟着嘴说，“我烧不燃火嘛。”
　　 “小弟，我帮你去看看。”柴娘说，不待王豹吭声，她拉了地娃就往王豹的草屋走去。
　　 王豹虽然老大不乐意，但是也不好阻挡，他想这个婆娘的性格和她的人一样，是个一搧就燃的货啊。
　　 柴娘和地娃走后，老四又掏出纸烟来敬王豹：“老娘们和孩子的事情不用管，随他们去吧。豹哥，要不然到我屋里去坐一坐，今天我们哥两个喝几杯，也算是兄弟来野人沟拜个坛头吧。”
　　 “别客气。”王豹挡回老四的纸烟。他并不是驳老四的面子，而是他抽不惯纸烟，那烟味太淡，他的叶子烟劲大味浓，抽起来过瘾。“你要拜就拜野人沟的山神吧，请他保佑我们多挖矿石，发了财，那时候喝起酒来才有味道呢。”
　　 狗日的，你总算是说了一句真话，老四想。趁着王豹顺了气儿，老四马上顺杆子上树，说：“王哥是采矿的行家里手，你给兄弟我指一条明路，从哪里开堂口好呢？”
　　 王豹愣了一下，说：“我又不是野人沟的财神爷，我怎么知道你从哪里开堂口好呢？你自己想从哪里开就从哪里开好了，至于找不找得到矿，那就要靠你的财气和运气了。”说完，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老四站在那里看着王豹的背影楞楞地发呆。
　　
　　 王豹回到草屋，看见柴娘已经帮地娃把火烧得很旺。干柴在石头围成的火炉内呼呼燃烧，蓝色的火苗舞蹈着舔吻饭锅，发出嗤嗤的像人呼吸一样急促的喘息声。
　　 柴娘和地娃围在火炉边烤火，火光把他们的脸蛋映得像胭脂一样红嫩。他们好像在讲什么故事，有说有笑。
　　 王豹站在屋内一言不发。
　　 柴娘还在和地娃说笑着，非常亲昵。王豹想，狗日的，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真的是干柴遇烈火啊，他为这个不恰当的比喻感到好笑。但事实是，地娃自从他娘死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快乐和开心了。王豹原来还担心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会教坏了孩子，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柴娘在教地娃用竹筒吹火，地娃因为一会儿吹气太弱，火不受影响；一会儿又因为吹气太大，把火吹得灰飞烟腾。柴娘又好气又好笑，说：“你这孩子，教你这么久都学不会吹火，如果让你娘看见不打你屁股才怪呢。”
　　 地娃听到柴娘这样说，拿着竹筒不吹火了，只是坐在那里发呆，眼睛里泪光闪闪。
　　 柴娘见地娃突然间变成这样，吃了一惊。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忙问地娃：“地娃，你怎么了？”
　　 地娃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柴娘有些手足无措了，她除了一个劲地问地娃怎么了之外，一点其它的办法也没有。
　　 “他没有娘。”王豹站在柴娘身后幽幽地说。
　　 柴娘吃了一惊，这才发现王豹早已站在他们的后面。她听到王豹这样说，脸唰地红了，忙说：“对不起王大哥，我不知道呢。”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嘛。”王豹生硬地说。
　　 柴娘一愣，想不到王豹是这么个态度。她是真心地喜欢地娃这个孩子，也是真心的想用她的热情解冻野人谷的寒冷，因为凭她女人的直觉她感到老四和王豹之间似乎早就有什么隔阂，要不然王豹的脸为什么总是那样冷冰冰的？这似乎不完全是因为老四和她来到了野人沟这个地方与王豹争食，因为在她没有认识王豹之前她就听人说起过他，闻听他是一个古道热肠豪侠仗义的人。现在，她把热脸贴上了人家的冷屁股，使她好不尴尬。
　　 忽然，她想到了她的身世，莫不是王豹知道了她的来历？不错，她是一个青楼女子，不过这不是她的错，是困难的家庭害了她，为了给母亲治病，为了送弟弟读书，为了还债，她义不容辞地跳进了“火坑”。后来，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老四。老四虽然比她大几十岁，但他是一个淘金客，有钱，愿意替她送弟弟上学，愿意替她还债。她虽然不爱老四，但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又穷，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爱她了。再说，自己卖身不就是为了赚钱吗？跟着老四相信日子也一定会好过。于是，她就跟着老四来到了这野人沟。现在，既然王豹嫌她，她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于是，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理理鬓发，对地娃说：“地娃，柴娘走了。”
　　 地娃想说什么，但是被王豹用眼神止住了，他只好目送着柴娘离开了草屋。
　　
　　 柴娘回到草屋时，老四正把热腾腾的饭菜从灶上端下来。
　　 “柴娘，吃饭了。”老四说。忽然，他发现柴娘的脸色苍白，就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柴娘说，“外面风太大，你看把我的脸都吹灰了。”
　　 “你哭了？”老四发现柴娘的眼睛里有泪痕，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是不是王豹这狗日的欺侮你了？”
　　 “哪里。”柴娘笑笑，很妩媚的样子，“我不是说过外面风大嘛，风把砂子吹进了我的眼睛里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