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条四季源源不断的小河，将老尊与老独两家截然分开……
　　 老尊住这边，老独住那边……
　　 老尊住上游，老独住下游……
　　
　　 １】
　　 那年月，老尊生有五子。他说这是五条龙也，是他一生不灭的财富。
　　 老尊睡觉，腰身都挺得绷绷的直，舒坦得很。
　　 老尊手挽手牵着五子，来到小河边，昂首阔步，从河上游走到河下游，又从河下游回到河上游，走给河那边的老独看。直走得老独两眼冒红光，隔河吆他道：“老尊，你行啊！五条龙！”
　　 老尊听罢，这才收住脚步，腰身坚挺，牵着五子回家。脸上，灿烂无比……
　　
　　 ２】
　　 那年月，老独生有五女。他说生了五条虫也，是他命中的造化，无奈啊！
　　 老独睡觉，身子骨总是曲弯着，打起呼噜来，声音都显得底气不足……
　　 老独来到小河边，看到老尊携五子沿着河沿直溜达，脚步踏得震天响，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
　　 老独对女儿道：“看到了吗？孩子们，他那是在走给我们瞧呢！你们啥时候，也能给爹走走眼，增增光，挂挂彩啊？”
　　 五女盯着桥那边，两眼噙着泪花，一言不发……
　　
　　 ３】
　　 老尊晚上牵着五子，去街口听戏。那戏曰：宋朝杨家八郎浴血疆场留名千古……艺人直唱得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动情之处，掌声尽起……
　　 老尊听得入迷，竟不由“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窜上台去，自报家门曰：“俺仅少杨家三子！”那老艺人多亏反应聪敏，当机立断，接唱道：这真是，昔日杨家八郎浴战疆场铮铮报国，今朝老尊五子喜逢盛世虎虎生威！
　　 老尊直听得得意忘形，摇头晃脑地喃喃道：“我的五子，五条龙也！”
　　
　　 ４】
　　 老独晚上一个人坐在庭院，听录音机里唱“花木兰”。那戏曰：……您要不相信呐！请往这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这衣和衫，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呐！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男？！
　　 老独直听得心神荡漾，满脸放光……
　　 老独随喊出来五女，将戏中的这段唱，又倒过去重放，让女儿们一个个细听……听罢，他说：“孩子们，你们将来哪方面，能做得比男儿强？”他停了停，又说道，“上学念书，才有出路！”
　　 五女应声道：“我们好好上学念书！”
　　 老独沉吟半晌，说：“谁好好上学念书，爹就供应谁！”
　　
　　 ５】
　　 老尊不识字，只认识庄稼。一有空闲，他便携着五子去田里，一字排开刨坷垃。日蒸，阳晒，五子受不了，在地里闹成一锅粥，打成了鹅窝……哭喊声，叫骂声，嗷成一片……
　　 老尊不制止，却抹着满脸汗珠，望着直笑：“我的五子，五条龙也！”
　　 老尊下晌回来，便带着五子，一道去小河里洗澡。五子们在水里又屙又尿，又嚷又闹……很快把清清河水，搅和得一塌糊涂……
　　 下游那边，老独夫人正一边照看着五女，一边在水里洗衣服。不经意间，衣裳上竟粘裹出一星星人屎来，不由动怒了句：“这是哪个野孩子拉的屎？”
　　 说者无意，听者有音。老尊那边不认账，竟冲着这边开了腔……刹那间，吵闹声，辱骂声，嚎成一片……
　　 老尊扯开个驴嗓子，怒骂道：“我五条龙，一对一的跟你干，也能揍扁你这五条虫的绝户头，你能咋？”
　　 老独闻讯从外面急急赶来，连声道歉，好话说了三千篓，事情才算平息下来……
　　 独夫人又恼又气，去娘家住了个把月才回来。
　　 老独心里更难受，他把五女喊到跟前，流着泪道：“看到了吧！咱打不过人家，不服软行吗？孩子们，记住，‘光棍’不吃眼前亏！咱不吃那口馍，也得争那口气啊！”
　　 五女一个个攥紧拳头，怒目圆睁，缄默不语……
　　
　　 ６】
　　 老独认识字，他懂得这样一个理：识字能念书，念书能知礼义，礼义能使人开明。书念多了，就会让人变得聪明，有头脑，学啥会啥，干啥啥管！农村人，只有打小好好上学念书，将来才会有出息，有成格！
　　 老独就引导五女好好上学念书，只要愿意上，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支持。
　　 五女牢牢记住了爹说的话，一个个走进了学堂……念起书来，一个比一个的用功……
　　 老独望着五女的一张张奖状，望着一本本的荣誉证书，喜极而泣，泪沾衣襟……
　　
　　 ７】
　　 老尊种田很卖力，身板累弯了，却把五子的腰杆，一天天都给种直了。五子一个个长大成了人。
　　 老尊打孩子小就以“五条龙”自居，天天生活在自己营造的一种“尊严”里，目空一切。因为没让五子念过书，不知道怎样去管教孩子，只依仗着儿多势众，不可一世。对五子只是一味地袒护、迁就、溺爱、纵容……结果呢？五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的任性、霸道、自私、无理……天天滋事生非，惹事村里……
　　 老尊怎会忘呢？因为跟河那边的老独家有点气，自己五个不省油的灯，几乎天天找着茬口去闹人家的事，砖头瓦块隔河直往人家院里飞……结果，把人家吓得不敢在家居住，至今去向不明……
　　 老尊觉得，这是自己的五条“龙”在“扬威”，算能耐吗？做得有点太过分了吧？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说。
　　 老尊佝偻个身子，喊谁谁不应，嚷谁谁不听。盛怒之下，道：“你们真有本事，就出门耍吧！有能耐就领个媳妇挣足钱回来，让村里人睁眼瞧瞧！见识见识！”
　　 五子一个个呲牙咧嘴，叫嚣不止。气得老尊抄起把铁锨，一个个赶出了家门……
　　 不久，五子在外面相继传来了消息：大子、二子、三子因偷盗蹲进监狱；四子因绑架杀人，负案在逃……小五进了传销窝，因诈骗被抓……
　　 老尊震惊，仰天长叹：“这……这就是我的五条龙啊！”
　　 老尊巴嗒着烟，开始走大街。街这头走到街那头，街那头又走到街这头，走了大半晌，结果，也没走出来一道关注的目光。
　　 老尊憋屈得难受，就去串亲戚。亲戚问：“五子可好啊？”
　　 老尊应：“嗯！都挺好！”
　　 亲戚问：“都不在家？”
　　 老尊应：“嗯！”
　　 亲戚问：“都在外面干啥呢？”
　　 老尊应：“咋说呢？大子、二子、三子在公安局；四子天安（涯）门；五子跑外交……”
　　 亲戚一脸惊愕：“都在外面做官啊！厉害！”
　　 老尊顿了顿，说：“我的五子——五条龙啊！”
　　 亲戚一笑，话里带话道：“我都已经听说啦！你变得老糊涂啦！”
　　
　　 ８】
　　 老独被老尊家骚扰得日夜不得安宁，只好举家搬到了城里，租廉价房住。
　　 老独两口拼死拼活的打零工、捡破烂、乞讨……靠着省吃俭用，一心一意地供应着五女上学念书。
　　 五女一个个很争气，终于都修成正果……
　　 大女儿大学毕业进了法院。
　　 二女儿大学毕业去了劳教所。
　　 三女儿大学毕业去了县一中。
　　 ……
　　 一个晴天的日子，五女用轿车载着老独两口，一道回了村里，说要把老独住的破房屋翻盖了。
　　 村民啧啧称赞：“还是老独有福气啊！”
　　 老独高兴地直笑：“有啥用得着孩子们帮忙的，尽管说啊！”
　　
　　 ９】
　　 老尊接到了一张公家发给的通知：大子二子三子已判刑，四子已被列入网上通缉要犯，五子已接受劳教……
　　 老尊仰天长叹：“全是我造的孽啊！”一头瘫倒在地上。
　　 老尊彻底不行了，临终前，五子一个也不在身边……
　　 老独不计前嫌，领着五女前来探视老尊。
　　 老尊盯着老独，泪眼凄迷，嘴唇翕动着……一直到着气，他那双紧紧抓住老独的手，还迟迟不肯松开……
　　
　　 【尾声】
　　 一条四季源源不断的小河，将老尊与老独两家截然分开……
　　 老尊这边，门前冷落，一片荒芜……
　　 老独那边，一座小洋楼下，天天花香鸟语，笑声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