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多么甜蜜的梦！
　　 梦中，他重又登上特快列车驰往北京，重又乘坐着小轿车驶入中南海，去刘少奇同志家里作客。
　　 少奇同志仍然像当年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亲切地与他——一个普通的矿工，旧社会被踩在最底层的“炭古佬”，促膝谈心。详细地向他询问安源工人的情况，了解工人们的意见。他详细地说呀尽情地谈，把解放十几年安源煤矿的恢复和发展，工人的翻身和幸福，以及近几年由于急躁、浮夸和瞎指挥给生产造成的损失，一桩桩一件件都诉说出来……
　　 “打倒刘少奇！”
　　 忽然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狂喊，紧接着一群歹徒蜂拥而入，扑向少奇同志……
　　 袁品高老头一惊，急忙去枕头底下掏枪，可是却摸了一个空。他这才记起：自己被囚禁在这间小小的囚室里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枪也早已经被人家收缴去了。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一个令人留念的往昔的梦。
　　 是的，这显然是一个梦。但梦中的情景却是那么逼真，此刻仍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似乎又看见了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少奇同志，看见了一群暴徒破门而入，狞笑着扑向刘少奇同志……啊！太可恨了，实在太可恨了！可惜当时自己身上没有枪，要不然准能撂倒几个歹徒，尽管是在梦中，却也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于是，袁老头又想起了自己的枪。
　　 那一年，他应邀去刘少奇同志家里作客，谈话间曾经提到过希望能有一支枪。当时，少奇同志拍着他的肩，哈哈笑着说：“地主、富农都在劳动，资本家也得到改造，参加了社会主义建设，你还要枪干什么？那些动刀动枪的事，还是让司法部门的同志去搞吧。你，应当多向年轻一代谈谈安源工人斗争的历史，鼓舞大家的斗志，努力把生产搞上去……”
　　 他从北京回来，在向省、市负责同志汇报时，偶而谈到了这件事。谁知第二天，市委负责同志竟派人给他送来了一支枪，一支轻巧漂亮的勃郞宁手枪。其实在与少奇同志谈话之后，他早已打消了要枪的念头。事实上，这支枪后来也确实成了他的摆设，他带在身上好多年，连一枪也没有放过。
　　 然而，今天，当他真正感到需要枪的时候，这支枪却又早被人收缴去了。唉！这时候，他是多么希望手里能有一支枪呀。恍惚间像出现了奇迹似的，他发现自己手里竟真的握着一支枪。于是他立即举起这支枪，对准那一群扑向少奇同志的歹徒，瞄准那一张张狞笑着的丑恶的脸……
　　 “呯！呯！呯……”
　　 是手中的枪响吗？怎么声音又有点儿不对？那些暴徒为什么一个也没有倒下去？
　　 袁品高老头伸手揉一揉眼睛。于是，幻像消失了。他发觉自己仍然是躺在这间方圆不足五步的囚室里。明亮而柔和的阳光，透过铁的窗棂投射进来，落到了那张破床的床头。
　　 袁老头终于完全从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但，一经清醒过来，他就发出一声惊呼：“糟糕！睡过头了。”
　　 是的，他已经睡误了时间，生平第一次睡误了时间。他从十五岁到安源来当童工起，五十多年了，哪一天不是天刚一蒙蒙亮就起身？最初是为了赶工，后来是为了斗争，再后来是为了寻活糊口，最后则是为了生产和工作。“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一古训，已成为他生活中不可或违的准则。今天怎么竟破天荒地睡起了懒觉？于是，他连忙掀掉被子，翻身起床。
　　 可是，他刚一动弹，一身的骨骼就疼痛起来，特别是左臂，竟痛得无法举动。他这才记起昨晚被喊到矿文革小组去受审，被他们折腾了大半夜，这肩上还挨了一拳……唉！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解放前，他曾挨过监工多少毒打，那怕是被打得趴倒在地，但只要睡上一夜，就能复原，哪在乎这么一拳……
　　 “呯！呯！呯……”
　　 响声又起了。这次袁品高老头听清楚了，那不是枪响，而是敲门声。是的，敲门声。你听，敲得那么急，那么重，并且夹杂着一声声叫唤和怒喝，震动得囚房的四壁都快要摇晃起来。袁老头一咬牙，强忍住一身的疼痛，迅速穿好衣服，前去开门。
　　 “袁品高，走！去接受革命群众的游斗。”两个彪形大汉冷冷地站立在门口。
　　
　　 二
　　
　　 袁品高老头一声不响，默默地跟着两个彪形大汉向前走去。没一会儿，宽阔的烈士广场就展现在眼前。
　　 袁老头来到广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琉璃朱瓦，檐牙高啄的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的亭式楼房。往昔，这亭楼高耸在广场之上，与黄静源烈士纪念碑遥遥相望，成为中国革命的见证，安源工人的骄傲。然而此刻，这亭楼只剩下了一半，左边的粉墙已被炸得残缺不全：在如血的霞光的映照下，露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豁口顶上的飞檐，像被拦腰斩了一刀似地倒坍了一半……
　　 一见这破败的惨象，袁老头心里又燃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几个造反派把他带到路矿工人俱乐部的门口，让他这个“哈巴狗”亲眼看看他的“黑主子”的可悲下场。当他看到两个汉子在墙脚下挖了一个洞，把一包炸药放进去时，他终于明白了这伙歹徒想要干些什么。他再也无法遏制住心中的怒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住他们，大喝一声：
　　 “不准炸！”
　　 放炸药的那个汉子愣了愣，随即就醒悟过来，嘲笑说：“怎么，你这条刘少奇的哈巴狗，还妄想保住黑主子的家庙？”
　　 “不对！”袁老头气得一身颤抖着，大声说，“这不是刘少奇同志的家庙，这是安源工人斗争的成果，是中国工人运动的见证……”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踉跄了几步，吐出一口鲜血，一口假牙也随着鲜血一起吐了出来。他连忙弯腰去拾假牙，腰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
　　 “牙齿，我的牙齿……”袁老头还想回身去拾他的假牙。
　　 “你还要狗牙干吗？想再咬人吗？”那汉子又推了袁老头一把，将他踉踉跄跄推出好远，接着竟一脚将他的那副假牙踢向墙洞。
　　 “轰！”随着一声巨响，飞溅的尘土、瓦砾，湮没了安源工人血写的历史，也湮没了他的那口鲜血和那口假牙……
　　 烈士广场上早已排列着一长溜头戴高帽，胸挂黑牌的人。这些人，袁品高大多认识，他们是原安源矿的党委书记、矿长、工程师、技术员、劳模、标兵……
　　 袁老头刚一走进队伍，一位姑娘就给他拿来一顶纸糊的高帽。那是一顶专为他特制的高帽，尖尖的帽顶上用钢丝弹簧支着一只小叭儿狗，一颤一颤地，像在摇头摆尾地欢叫。看着这侮辱性的装饰，袁老头心中又是一阵愤懑。难道他——一个中国第一代的革命工人，今天竟也真的落到了当年的土豪劣绅的地步了吗？
　　 “戴上吧！要不然，你又会吃亏的。”
　　 袁老头正欲违抗，耳旁忽然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他一抬头，遇到了姑娘凝视着他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竟是出乎他意料的关切、同情……
　　 袁老头心里一阵感动，热泪几乎模糊了眼睛。是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鬼迷住了心窍，关心他的还大有人在。他忽然又想起大罢工时期，刘少奇同志一再教导大家的话：“斗争要讲究策略，一定要讲究策略……”他为什么就把这一点忘了呢？于是，袁老头顺从地从姑娘的手中接过高帽，坦然地戴在头上。
　　
　　 三
　　
　　 游行开始了。
　　 这是一支在当时随处皆有，而在世界史上却极其罕见的游行队伍。前面是旗织、标语和锣鼓开道；后面呢，则是一长串头戴高帽，胸挂黑牌的倒霉的示众者。他们当时的名字叫“牛鬼蛇神”，然而却没有一个具有鬼神的神通。他们只是老老实实地被人当作专政对象，任凭别人去谩骂、嘲笑、侮辱和践踏……他们已经失去了人的起码权利，他们不仅不能为自己申辩，甚至连痛苦地号叫一声也不准……而这样的游行示众，正是为了把他们心底残存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和羞耻感彻底粉碎，变成一批比牲畜还要俯首帖耳，老老实实任人宰割的“牲畜”。
　　 队伍沿着尘土飞扬的十里煤路一直向北，最后进入了萍乡城内。
　　 城内，到处贴满了“批判……”“打倒……”的标语，到处是一串串游街示众的“鬼神”，显得热闹非凡。
　　 但袁品高冷眼旁观，却在这热闹中发现了一丝冷清。这冷清就是街道上的行人十分稀少，并且大多是低垂着头匆匆而过。偶而也有几个人停步向他们的游行队伍看上一眼，但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一律的冷漠。那神情清楚地向人们表明：这一司空见惯了的游行队伍，再也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只有一些佩戴红袖章的狂热的青年，一些少不更事的孩子，才跟随在队伍的两旁，不断地向他们发出揶揄、嘲笑和谩骂，往他们的头上扔着纸屑和稻草。
　　 袁老头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忽然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一九二六年秋，安源工人一听到北伐军就要进入萍乡的消息，立即拿起斧头岩尖，包围了矿局大楼，抓住了正准备逃跑的总监工王鸿卿。公审处决王鸿卿的那一天，工友们给他戴上一顶高帽，押着他从萍乡城里游到安源，又从安源游到萍乡，让全县的工农看看这个大恶棍的下场。一直游到申时，这才把他押往刑场枪决。随着一声号令，一队雄纠纠的工人纠察队员举起了手中的钢枪……
　　 “啪——”
　　 袁品高老头的脸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击。这一击，将他从幻觉中惊回到现实，被枪决的王鸿卿消失了，执刑的工人纠察队员也消失了，他重又置身在游行示众的“鬼神”队伍里。袁老头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粘糊糊，臭哄哄的，原来是扔过来的一个烂西红柿。
　　 这算什么？侮辱吗？他的人格早已被侮辱殆尽。恐吓吗？他可不是那个色厉内荏，平时骑在工人头上作威作福，被拉来游街示众时却拉了一裤子屎的王鸿卿。是的，他不是王鸿卿，而是毛泽东、刘少奇和李立三同志亲手培养出来的，久经考验的安源工人。刘少奇同志一身是胆，安源工人也一身是胆！二十年代用来对付土豪劣绅的这一套办法，又岂能在他的身上收到效果？
　　 袁老头想着想着，眼前恍惚又涌现出四十多年前那一场震惊全国的大罢工，涌现出谈判桌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
　　 那时，袁品高也是参加谈判的工人代表之一。当他跟着少奇同志走进矿局大楼，看到那刀枪林立，杀气腾腾的场面时，心中还真有一点儿胆怯。可是一见少奇同志从容不迫，如入无人之境的泰然神态，胆子也就壮了起来。
　　 谈判刚一开始，军阀李鸿程立即露出狰狞面目，大声责问：“你们为什么要鼓动工人作乱？
　　 少奇同志毫不畏惧，严肃地提出责问：“你们究竟是谈判呢，还是审问呢？是解决问题，还是想把问题搞大？”
　　 李鸿程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咆哮：“如坚持作乱，就把代表先行正法。”
　　 少奇同志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万余工人如此要求，虽把代表斫成肉泥，仍是不能解决。”
　　 李鸿程刷地拔出军刀，大声咆哮：“我对万余人也有法子制裁，我有万余军队在这儿！”
　　 少奇同志冷笑一声，说：“那就请你下令制裁吧！”
　　 正在这时，窗外响起工人们巨雷一般的喊声：“谁敢动代表一根汗毛，我们便打得路矿两局片甲不留，来个同归于尽！”
　　 那呼声似巨雷滚滚，震天动地，吓得对方胆战心惊。副矿长舒修泰连忙出来圆场，表示愿意接受工人的谈判条件……
　　 事后袁品高曾问过少奇同志，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胆。少奇同志笑着说：“我们的斗争是正义的，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所以我不怕。再说，还有你们一万多工人的强大力量呢。”
　　 …………
　　 袁老头想到这里，精神猛地为之一振。是的，少奇同志说得对，掌握了真理，为正义的事业而斗争，再加上有广大工人这个强大的后盾，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现在也是在为正义而斗争，他也有强大的后盾，这个后盾就是无数已经觉醒了的，和即将觉醒了的广大群众。是的，要坚持，要斗争，决不能动摇，不能妥协，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当年，少奇同志面对敌人的刀枪，竟还一身是胆；今天，他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袁老头接着用力挺一挺胸，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四
　　
　　 游行结束以后，袁品高老头和几个“鬼神”一起，暂时被关进了萍矿招待所的一间房间。在把他们往房里关的时候，那位好心的姑娘悄悄对袁老头说：“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下午还要开批斗大会。我去替你们拿些吃的来。”
　　 袁老头点点头，感激地向姑娘一笑，接着便乏力地倒在一张床上。
　　 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全身的骨骼又一阵阵疼痛起来，双腿也疲乏得再也难以动弹。唉！到底年岁不饶人，他已经快七十了，老了，不中用了！这整整一个上午的游行，已经折腾得他筋疲力尽了。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是的，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于是，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呜……”
　　 然而，一阵压抑着的啜泣声，却又使袁老头睁开了眼睛。他循声看去，发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不停地用手帕揩抹眼泪。袁老头知道，她是安源矿史的作者之一，烈士的遗孤，但不知怎么一来，却变成了“叛徒”的女儿，“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吹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