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我的半生挚友莫过柳德祥，他巳去世二十余年了。虽然，如今我翻箱倒柜找不出与他的一张合影，其音容笑貌却深深地烙在心中......
　　 ——题记
　　 德祥姓柳，河南人，与我同年入伍，年龄长我五岁，长相不算很魁，却也健悟，个头微高，脸圆微胖，慈眉善目，走路喜欢端右肩膀，仿佛有点偏脖子，说话声音浑厚，与人闲扯时最爱附和着说：是哩！总而言之，给人的第一印象老诚稳重，不善言辞，其实不然，用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才高八斗，高谈阔论形容他丝毫不过份。
　　 我俩在一起时，只要闲暇，他就给我大段大段地背诵左拉的著名小说《小酒店》或普希金的长篇叙事诗《欧根奥涅金》，要么就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词》、“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春之歌”、“黑眼睛的少女”、“重逢”等名歌名词，反正对名著名作中有关爱情描写的内容如痴如醉。那时这些书只能作为学术资料供学者研究，书店根本买不到，他就让我全文抄写，有空就读。现在我还保存着他让我抄写的《红楼梦》诗词全书手抄本。我入伍时只有初中一年级的文化程度，对文艺理论和外国名著知之甚少，由于受他的熏陶和影响，才补上了作为创作员必须具备的有关文学等方面的基础知识，所以任何时候我对德祥心怀感恩。
　　 因为演出队的存在，我和柳德祥、董广驰常驻师招待所。广驰是炮团的宝贝蛋儿，偶尔被他们团召回写材料，长期在招待所蹲守的只有我们俩个。一人一间房子，彼此相邻。几乎每天夜晚，我们都要湊在一块长聊，话题天南海北无所不及，彼此毫不掩饰保留，经常会涉及个人隐私。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先说，听他点评。有一次，我的女朋友来信，末尾写了两个字：“吻你”，我那时情商较低，尚未结婚，男女之事比较朦胧，就问他“吻”是干啥？他狂笑后站起身，运足底气，给我朗诵了不知谁的名句：“啊，吻是一杯美酒，我愿一饮而尽！”尔后，做了个很夸张的喝酒动作，并附了一记响亮的咂嘴声，但始终也没告诉我吻就是亲嘴，引逗我很长时间都在回想：一饮而尽的醉人美酒究竟是何滋味？我平时胆小，再三叮嘱他不准外传我的隐私，他说：“是哩！这个你放心！”为了证明他会严守秘密，又给我朗诵了一首《只有忠实的人》：“只有忠实的人，能够保密守信。秘密在我心里，如果禁闭在房间；房门不仅加上锁，打上封条，而且锁门的钥匙也已经失去。”就这样，他用一首诗又一首诗，哄出了我的不少小秘密。
　　 我结婚后家属来队期间，他几乎天天顿顿光顾我的饭桌。有一次包饺子，我调好馅他又倒了少许凉水，并且振振有词地说：“书上讲了，水饺水饺，馅里没有水就不叫水饺！”我拗不过，只好按照他教的办法重新调馅，煮熟后果真味道鲜美。从此，只要我们做饭，他就手捧一本厨艺指南，在旁边进行指导。
　　 柳德祥曾有一个女友，姑娘是青海西宁市人，我起名叫她“雪莲花”，与柳徳祥书信来往一年多，姑娘每次来信他都会让我看，好几封信上都出现了那个能醉人的“吻”，我想俩人应该谈的差不多了。没料到柳德祥回家探亲时有人又给他介绍了现在的妻子崔秀。那段时间，柳德祥痛苦地经常失眠。他不时问我：宇峰，我现在咋办？我说：和你最喜欢的谈呗！他说，我还是喜欢雪莲花，可是，思前想后我又不能对不起崔秀呵！我说，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不就是探家才认识吗？柳德祥摇头不说，只是叹息。
　　 过了两三个月，我们俩人从演出队吃完早餐回招待所，路边站了一位高高挑挑、亭亭玉立的姑娘，柳德祥一见，圆脸立马红的象猴屁股，低声说：雪莲花来了！他和雪莲花在我隔壁整整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约我一起送出了师部大门。临别虽然说雪莲花当我面強颜欢笑，我却依稀记得姑娘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德祥也是眼泪汪汪。
　　 那天，柳德祥没有吃饭，回到宿舍埋头睡了。过了大半天，我估摸他心情缓和得差不多了，站在他床头高声朗诵林黛玉的题帕诗：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知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柳德祥咧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嘴，又一声长叹：“是哩！”自此他们天各一方，再没任何联系。后来我笑他优柔寡断与痴情，直到我有了人生阅历，才懂了一个男人失去爱情那般蚀骨钻心的痛楚！
　　 柳德祥儿子出世前一个月，为起名字整天翻辞海查字典，写了满满三张纸，拿不定主意，找我商量。我接过一看，扔到一边，顺口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就叫柳晖吧！德祥眼睛一亮：好，定了，柳晖！此名沿用至今。
　　 柳德祥广传的一个段子，是在大军区礼堂出的洋相。事情是这样的。五十五师演出队奉命参加军区党代会演出。其中有一个节目是柳德祥的诗朗诵。报幕员说：下面请欣赏诗朗诵《夜训》，作者、表演者柳德祥。随着大幕拉开，柳德祥在掌声中闪亮登场，他朗诵得非常成功，赢得了阵阵掌声，尤其是出彩的有几句，我至今记忆犹新：“轻点轻点，再轻点，脚底象铺上了一层海绵，千军万马过村庄，只听见沙沙沙风声一片......”朗诵结束后，全场掌声如雷，柳徳祥一激动，瓷在舞台中央不会下场了，左顾右盼终于看见司幕在舞台侧面打手势，他敬完礼回过身，出左腿伸左手，出右腿伸右手，木偶一样走下了台。立时，整个剧场口哨、尖叫、掌声乱成了一锅粥。事后我问他：“你怎么会出这么可爱的大洋相？”柳徳祥吭哧一笑，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是哩！”
　　 我们有时常去段宛生干亊家闲聊，段干亊和他是同乡，老开玩笑叫“柳德祥书生”。我就问：“为什么叫他书生？”段干亊说：“他整天就知道写华丽词藻的东西，人情世故啥也不会，书生气十足！”柳德祥在一旁不做任何反驳，只是嘿嘿地笑着说：“是哩，是哩！”
　　 ......
　　 我当时并不认同段干亊叫他书生，因为和我在一起他都是侃侃健谈，口若悬河。可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亊，我才知道书生叫的还不够名付其实，应当叫他“书呆子”：
　　 第一件事。师政治部同时批准了我俩的家属随军报告，他一脸茫然地拿着批复问我下一歩该怎么办？我让他先去干部科领取表格，领到申请表他又问怎么填写？我逐项帮他填完，他又问我这下可以了吧？我说，还需寄回老家盖章，再到政治部盖章，最后送到临泽县公安局审批领准迁证，拿到准迁证崔秀母子才能来部队安家。他听罢头摇得象拨浪鼓，说：是哩是哩，可求爷爷告奶奶的亊我整不来，全权拜托你了！
　　 我把一整套手续全部搞定，直到找车帮他把崔秀母子从临泽火车站接到他在招待所的住处，德祥兴高釆烈地手舞足蹈，当场给我朗诵了一首诗：啊，朋友，你是我永远的朋友！......
　　 第二件事。我调大军区后，他来兰州找我，临走撂下一句话：柳晖该上学了！我心想，柳晖是你儿子，该上学就上呀，给我说什么？真是个书呆子！仔细一想，我恍然大悟，他也想调到军区机关，给儿子创造到大城市上学的条件，只是好面子不好意思对我直说罢了。
　　 他走后我赶紧张罗，原想调到我所在单位，人员超编进不来，好在我时任军区电视艺术中心主任，有一定的身份和影响，游说了几个部门，最后选定了宣传部的电教中心。他先来报到，临走又给我撂了一句：咱不能让崔秀在家闲着没事干呵！我又开始找宣传部、政治部、管理处、职工处，市公安局、劳动局所有手续办完，为了有人照应，特意把崔秀安排到我老婆的单位军区文化站当检片员才算了事。崔秀上班的第一天，我请他在农民巷吃牛大碗，席间他握住我的手又想朗诵，我说，你別说了，我来：“啊，朋友，你是我永远的朋友！”他呵哈一乐：“是哩！”
　　 几年过去，德祥工作风生水起，他写的好几个专题片在全军获奖，家庭也非常和谐。一天，崔秀突然找到我办公室，一进门就嚎啕大哭，我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哭，从手包里拿出张纸递到我手里。我看是柳德祥的兰州军区总医院化验结果报告单，赫然写着：脑瘤，恶性！惊地我目瞪口呆，压根儿不相信，又问她：“德祥人呢？”她哭着说：“医生没让回来，直接住院了。”
　　 我捧着那份检验报告仰天长叹，心里头顿感万般沉甸，半天我说不出一句话，只听崔秀在哭。我想起在师创作组时，他就经常喊头疼。我们当时太过年青，都以为是晚上写东西熬夜没休息好，其实那时癌细胞已经侵入了他的脑体。
　　 柳德祥在军区总医院陆续治疗了三年，期间报过几次病危，每次病危，我都会赶去守候在他的病床前，他还能微微笑着给我念叨普希金的诗句：“別了，如果是别了，那就永远地別了！”结果，他极其顽强的一次次战胜了死神，就那么重一阵轻一阵地活着。终于经历了最后一次病危，才彻底走了。
　　 那晩，他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嘴里仍然喃喃念着女友的名字，崔秀哭得象个泪人儿，说：“德祥，你快点好吧，等你好了，你们俩结婚，我们娘仨走。”我不知该怎样劝说，在柳德祥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你好好睡觉！”谁知道他提高嗓门，冷丁冒了一句：“你也有！”我赶忙湊在他耳畔轻声说：“锁门的钥匙巳经失去！”他知道我在说他朗诵过的诗句，点了一下头，说：“是哩！”再没说一句话。
　　 ......
　　 柳德祥去世后不久，军內职工精减裁员。一天我老婆对我说，崔秀被文化站巳列入了裁员名单，听说马上就宣布了，你赶紧找人！我一听火冒三丈，找到文化站领导，放下狠话：“柳德祥是我的战友，如今人已没了。这次裁员，宁可让我老婆下岗，也不能裁掉崔秀！你们谁把她裁掉，我就找谁的麻烦！”
　　 文化站领导给我摆了一大堆理由，说这次裁员任务重，职工关糸户太多，他们很难办等等。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我不管那么多，崔秀不能裁，否则我让她带上孩子去你们家吃饭！”站领导见我态度非常強硬，又同是政治部直属单位主官，特别给了面子，崔秀和我老婆一直在文化站相伴到正常退休。
　　 再后来崔秀的住房问题，我找宣传部王建民副部长后任新疆军区政委，在军区机关住房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按病故干部遣属。也给予了照顾解决。我离开军区机关后，柳徳祥儿子柳晖和女儿柳静，在战友王文斌的关照下也上了军校。
　　 现在，柳晖在总参工作，柳静在军区通信站工作，找了个地产商的儿子成了家，结婚那天，我老婆代表我专程去兰州参加了婚礼。崔秀呢，东转转西转转，生活得悠哉乐哉。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德祥在天堂的那张可爱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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