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山里的柿子火一样红(小说)
一
秋风像一把蘸满颜料的刷子,轻轻一抹,虎爪岭就变了颜色。草黄了,谷子黄了,玉蜀黍黄了,高粱红了,柿子红了……树叶悄悄离开枝头,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兴高彩烈地庆祝一年使命的完成。
中秋节下午,草妮手提荆篮;狗蹦肩扛铁锨,搀着娘的胳膊,向二道坡上的两座坟走去。娘俩先在北边那座坟前跪下,从篮子里拿出月饼、苹果,摆在坟前的压脚石上,草妮作着揖说:“爹,娘,今儿个是中秋节,俺和蹦儿陪二老过节来了。月饼是前晌烙的,还热乎着呢,苹果是蹦儿才摘的,鲜着呢,你们快吃吧!”
狗蹦把月饼掰成小块,一块块扔进坟上的草丛,跟着娘说:“是啊,爷爷奶奶快吃吧,多吃点啊!”
给爷爷奶奶上完供,娘俩又来到前面那座坟。草妮扶着腿,面朝坟堆慢慢坐在地上。狗蹦笔直地跪在坟前。他们依然在压脚石上摆好供品,草妮先说:“蹦子他爹,俺和儿子陪你过中秋来啦,这是月饼、苹果,趁热趁鲜儿快吃吧!”
“爹,过节了,你吃好吃饱!”
“蹦儿他爹,你在那边还好吧,缺啥不?”草妮往火里一张张续着烧纸,眼里的泪花忽闪忽闪,“尽管咱不是夫妻,可俺也不是外人,那边儿缺啥你就言语声儿,俺给送来啊!”
上完供,草妮挪挪坐酸了的腿,对狗蹦说:“俺就是想不明白,你爹革了一辈子命,末了他的命咋让人家也给革了呢?马一样大的个头,最后就落了一小盒白灰……唉!”眼泪扑簌簌滚了出来。
狗蹦踩灭纸灰,说:“娘,这话你说了几百遍了,有啥用哩?”
“俺知道,叨叨多少遍人也活不过来,可不说心里又憋得慌。”草妮撩起围裙擦擦眼,“蹦儿,你爹是不是二娘害的,咱只是听旁人那么一说,究竟咋样咱也不大清楚。人都有那么一天,你二娘也不例外,将来要把她的骨灰运回来跟你爹合葬,也好让你爹有个伴儿,毕竟他们是合法夫妻。记住娘的话啊!”
“娘放心,俺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就好。”草妮最怕自己死后,狗蹦把她与他爹合葬,那是丢人现眼、伤风败俗的丑事,即使一再嘱咐,还是放不下心来。
狗蹦看看坟堆,问:“俺纳闷,娘这辈子咋就不恨俺爹?”
“人活在世上哪有那么多恨?娘能体谅你爹。”
狗蹦轻轻“嗨”了一声,心想:天底下的人要是都像娘这样,那世界就太平了。
草妮手搭凉棚眯眼看看山上,又说:“蹦儿,看那些柿子多好看,火红火红的像红灯笼,娘这辈子就喜欢柿子。你记住,明年在每座坟边上栽一棵柿子,好让爷爷他们也能看见红灯笼。”
“放心吧,俺记住了。”
草妮点点头,拿起压脚石上一块月饼,塞向儿子的嘴:“蹦儿,吃一块,都说吃了供品长得快,身子壮实。”
狗蹦歪歪头,瞪娘一眼:“娘,俺都四十多啦,还把俺当孩子?”
“在娘眼里,儿子再大也是孩子。”她带着命令的口气,“吃了!”
狗蹦拗不过娘,接过月饼咬了几口,又递给娘:“娘,你也吃。”
娘说:“好,我也吃。”她一边吃一边摸摸儿子的衣袖,“秋天了,光穿一件单布衫太薄,早晚套上件夹袄,别着凉!”
“嗯。”
狗蹦搀起娘,为她拍掉屁股上的黄土和草叶,又抡起铁锨给两座坟添了新土,这才跟着娘往家走。看着娘的后影,他发现娘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发髻小得像核桃;人瘦了,背越来越驼,腿也有些罗圈;身子本来就不高,现在看着更矬了;走路摇摇晃晃,脚步有些不稳……他禁不住一阵心酸,眼圈红了起来。
家离坟地不远,绕过一道梁就到了。
走进家门,草妮解开围裙,掸着身上的土,说:“蹦儿,带上月饼和鲜货早点儿回村吧,好陪兵儿和他娘过节。”
“俺来前说好了,今晚兵儿和葵花都来庄上陪娘过节。兵儿说,她想奶奶了,还说虎爪岭的月亮比村里大,比村里圆。”
娘的眼乐成了一条缝,连说:“好,好,好,你赶着灰驴去接他们,十多里地哩,又全是上坡路。”
“娘,不用,别惦着他们。”
狗蹦抡起扫帚扫着院子,嘴里仍不闲着:“俺让娘搬到山下村里一起住你就是不答应。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孤零零的,俺真不放心。娘,过完节就搬下去,行不?”
草妮瞪了儿子一眼,说:“你比娘还啰嗦,说不搬就是不搬,住到村里,俺会让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再说,俺还得在这儿陪你爷爷、奶奶和你爹呢!”
“他们都不在了,娘陪着坟堆有啥用?”
草妮的脸耷拉了下来:“你懂啥?还有房子呢,房子没人住坏得快,这可是你们柳家的祖业啊!再说,沟沟岭岭的果木、庄稼哪样离得开人?”
“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娘老了,白天黑夜就你自个儿呆在山上,俺能放心吗?”
“有啥不放心?老辈子山里还有豹子野猪,现在连只豺狼也不见影了。流氓坏蛋又看不上俺这老娘子。再说咱家这点儿破盆儿破罐儿能值几个钱,谁偷?”
“娘要是有啥病啊灾儿的,咋办?”
“娘的身子骨不是还好好的么?”草妮抬头望望四周的山岭,“不过总有那么一天,等俺再也没啥牵挂了自然会离开虎爪岭。”
狗蹦笑了:“离开虎爪岭就搬到村里去住是吧?”
草妮眼圈有点发红:“娘知道啥时该走,该去啥地方,蹦儿放心吧!”
狗蹦摇摇头,无奈地“嗨”了两声。
当夜,一家四口在庄上吃了一顿团圆饭。饭后,在院里赏了一会儿月,儿媳葵花说兵儿明天还要上学,天不早了,该回去了。蹦儿他娘也不挽留,她要孙子常来庄上看奶奶。兵儿说,等国庆节放了假俺来陪奶奶几天。奶奶又嘱咐,下山要小心,十几里地哩。狗蹦提起娘给装得满满当当的食品篮子,说:“娘放心吧,这条路俺走了几十年了,闭着眼也能摸到村里。”
送走狗蹦三口,娘没一点困意,便坐在北屋高台阶上继续赏月。天湛蓝湛蓝,月亮滚圆滚圆,柔亮柔亮,满院子、满山坡、满世界的银光。她心里像吃了熟透的柿子一样甘甜,不由地望向紫石崖。紫石崖让她想起了大倔,想起了那次离别,想起在崖下草地上和大倔那次野欢……那夜和今儿个一样,也差不多是圆圆的月亮,也是满山坡、满世界的银光。她的心又一次砰地跳了出来,跳到了那个岁月。
二
那年草妮二十岁,正是东洋鬼子疯狂祸害中国的时候,骑着柳大倔赶的驴,躲开鬼子常出没的大路,东转西绕地上了山,来到了虎爪岭,从黄毛闺女一下子变成了媳妇。
柳家土地虽说不少,可全是沙石土壤的山岗薄地,辛苦一年收不了多少粮食,倒是柿子、黑枣、苹果、山桃等果木树多少都有几棵,山坡上又盛产荆条柴草,这些都能变换成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因此,柳家的日子虽不宽裕却也不至于挨饿受冻。再说,这里地处深山,常有八路军驻扎或路过,洋鬼子不敢贸然进山,也没遭过日本兵祸害,好象世外桃源,日子倒也安稳。一个在深山沟里长大,啥世面也没见过的柳大倔能娶到一个黄花闺女,甭提多高兴了,天天像裂口的石榴笑得闭不上嘴。小两口甜甜蜜蜜,一家人和和美美,柳家的小时光如同芝麻开花节节拔高。
一夜春风给山里送来了春天。抬眼望去,虎爪岭像盖了碧毯,一片翠绿。飞归的燕子叽叽喳喳同主人打着招呼。榆树上一对喜鹊忙忙碌碌地搭建新窝。圈里的灰驴也不安分起来,不断抬起前蹄踢踏地面。春耕春种季节到了,柳家忙活起来。
草妮本是庄稼人,勤快,能吃苦,自然也闲不住,一会儿帮婆婆翻晒种粮,一会儿又担起荆筐和大倔一起往地里送粪。耕地时,一道坡上是灰驴拉套公公柳山子扶犁,二道坡上是草妮拉套丈夫大倔扶犁,速度比往年快了一倍。小两口一块儿干活连说带笑,连笑带逗,谁也不觉得累。一天,草妮指着对面坡上拉犁的灰驴逗大倔:“你看,俺就像你们家一条驴,哪是你媳妇儿?”大倔也不理她,故意喊着“吁”、“喔”、“驾”,真把媳妇儿当牲口吆喝。草妮急了,叫板说:“真把俺当成驴啦?俺要是母驴,你就是叫驴。”大倔说:“等你给俺生小驴驹儿哩!”草妮立刻站住,噘起嘴,弯腰拿起一块土坷垃抛向大倔:“你讨厌,俺不拉了。”说完,甩掉肩上的绳套,跑到一个大石头旁。大倔以为她真生气了,正想过去哄哄,草妮却褪下裤子,蹲下撒起尿来。大倔弯下腰,嘎嘎地瞪着大眼往她那儿看。草妮立马转过身,给了他一个大屁股。大倔哈哈大笑起来:“嘿,多白的驴屁股!”草妮更觉吃了亏,抓起一把土不依不饶地向丈夫扬去……
看小两口打逗,日头也有点害臊,红着脸偷偷躲进西山,西山顶上彩霞一片。
披着晚霞收工回来,大倔从爹手里接过驴缰绳,把灰驴牵进圈,筛了干草,倒进木槽。灰驴“呜哇呜哇”叫了两声,喷喷鼻子,贪婪地吃了起来。草妮进厨房想帮婆婆做饭。婆婆说:“不用,快歇会儿,饭立马就熟。”草妮趁婆婆站起来搅锅的时候坐到灶前,帮助烧火。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草,蹿出的火苗映得她脸蛋儿红扑扑的。
婆婆瞅了她一眼,爱怜地问:“拉了一天犁,累了吧?”
草妮伸手抹抹脸:“娘,不累。”
“不累是假的,赶明儿别去了,歇两天。”
这时大倔正好走进灶间,插话说:“哪能不去?不然少条驴。”说完,向草妮吐了吐舌头。
婆婆狠狠瞪儿子一眼:“咋说话哩,是人话吗?”转过脸笑盈盈地看看草妮,“倔他媳妇儿,别跟他计较。知道他为啥叫大倔吗?就是从小倔不拉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臭的熏死人。”
草妮说:“娘,没啥。早几天把地耕完,咱好早几天下种。”
大倔立马接过话茬:“是,早耕完,早下种,早收成。”
草妮偷偷白他一眼,心里说:今夜儿看我不把你折腾死?
三
月儿偏西,虎爪岭静了下来,唯有墙根几只蛐蛐儿还在不停地弹着“丝弦”。一阵凉风吹过,草妮激灵一下,打了个喷嚏,心思才从那个年代收了回来。
她慢慢迈下台阶,走进驴圈。灰驴礼貌地蹬蹬腿站了起来,晃晃头,脖子下的铜铃“叮铃铃”响了几下。她摸着灰驴的额头想,它是柳家第几代,连我也记不清了。倒也怪,柳家的驴一代一代都是灰驴,还都是母驴,咋配种都变不了,可柳家的女人却反了过来,一辈一辈光生儿子,没生过闺女,奇也不奇?记得当年她跟大倔逗嘴说,你们柳家男人配母驴,正好。想到这儿,她眼里闪了一下。她一直不明白,嫁给大倔两年,他的倔种就是不发芽,要是早一年,哪怕早几个月怀上小倔驴,他还会走吗?还会有今天?
在草妮嫁到柳家的第三个年头,日本鬼子在马草妮的娘家马家营制造了惨案。秋初的一天深夜,全村七八十口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全从梦中惊醒,被鬼子以抓捕八路为名驱赶到村南的一块洼地,几挺机枪一阵扫射,结果没有一个乡亲生还。马草妮的爹娘、兄弟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日寇的枪下鬼。
噩耗传来,草妮晕倒在地;大倔牙咬得咯嘣咯嘣响;柳山子两口哭天抹泪;灰驴也低着头,不再叫唤。恰在此时,一位八路军伤员几乎是爬着蹭过了柳家的门槛。心善的柳家收留了他,草妮腾出炕和被褥给他养伤。大倔一有空儿就到身边伺候,夜里还陪他睡觉。一家人管吃管喝,为他煎药喂药,擦洗伤口。
倔他娘见伤员搅得小两口不能同房,背地里便跟柳山子发起牢骚:“这连长让咱忙忙活活不说,还把咱孙子也给耽误了。”
半个月后,王连长腿上的枪伤基本好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柳家。谁也没想到,他一早摸黑刚走,大倔回头就说:“我要去当兵。”草妮知道大倔是为给她报仇,虽心里有十二分不乐意,可也不便硬加阻拦。大倔爹娘坚决反对,苦苦相劝。但他比犟牛还犟,比倔驴还倔,谁的话也听不进,谁的泪也不领情,甚至说出绝话,谁再反对,他就跳崖自尽。万般无奈,一家人不敢再劝,只得勉强同意。
倔他娘说:“后天就是中秋节,全家再团圆一回再走。”草妮也说:“不能说走就走,咱也得准备准备不是?”大倔说没啥可准备的,王连长还在山那边等他呢。他答应当晚赶去,两人一块越过日寇封锁线,说话要算数。连长说过,革命不能儿女情长,不能同情眼泪,要坚定不移。爹娘和草妮谁也不懂啥是革命,啥叫坚定不移,面对这个大倔头,只能唉声叹气。最后还是柳山子把手一挥说:“儿大不由爷,谁也别劝了,让狗日的走吧!”
晚饭谁也吃不下,只有大倔大口大口地呼噜了两碗小米稀饭,撂下碗,抹抹嘴就说:“走!”
柳山子无奈,眼含泪花对草妮说:“倔他媳妇儿,麻烦你代俺老两口送送他吧!”草妮难过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点头答应。
娘流着泪给儿子包了几个鸡蛋和玉蜀黍面黄饼子,把大倔布衫两边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星星难过地眨巴着眼睛,月亮不愿离别,迟迟不肯爬上东山头。草妮跟在大倔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不断嘱咐:“革命的时候,可别忘了家,记着常捎信儿回来,给家报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