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历史上有过许多关于公元2000年夏天这个季节的记载，然而2000年夏天这个季节对于阿达街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阿达街的过去和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对于全人类来说也真是没有一点意思。我的朋友诗人拜伊麦先生就住在这条街上。他说，阿达街装满了故事。那时候他用有点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是在阿达街长大的。我们这条街和这座城有点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条回民街，阿达街的房屋也和这座城市有着明显的区别。这是一条梦一样的街道。我是在梦幻的世界里长大的。
　　 接着，他继续讲道：许多年前，阿达街来了一群耍蛇的艺人，他们吹着笛子，优美的笛音象是青云一样在天空中环绕，阿达街的人们都被这笛声吸引了来。那些耍蛇的艺人一定是从印度来的，因为他们的衣着很像印度人。但后来我弄明白了他们是从巴基斯坦来的。他们不仅吹笛子还敲手鼓和弹琴。蛇都装在草筐子里。当笛子一吹起来，这些蛇就从筐子里伸出头来慢慢地摇摆着身子跳舞。阿达街好多年没有像那天那样热闹了。老人和女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孩子们也停止了打闹围过来看耍蛇。人们在那一时刻好像是暂且忘记了做生意赚钱，都对那些伴随着笛音翩翩起舞的蛇有了兴趣。
　　 那几天，这些来自巴基斯坦的耍蛇艺人们在阿达街搭起了帐篷，天天吹笛击鼓，表演蛇的舞蹈。这对阿达街的人来说真是个好事，因为阿达街的人大都是手艺人和买卖人。无论是手艺人还是买卖人都希望耍蛇的巴基斯坦人天天留在阿达街，这样阿达街就会天天热闹天天人来人往。对手艺人来说，一方面满足了顾客盈门的心愿，更满足了手艺人天生的好奇心。要知道，我们阿达街每一位手艺人的身上都焕发着艺术天赋，他们打制的每一件银器或是铜器都是难得的艺术珍品。这些人的特别之处就是爱热闹。
　　 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我父亲希望我学会他的银匠手艺，但我却想当个诗人。尤其是我听说街上来了一群巴基斯坦的耍蛇人时，我听见了吹笛击鼓的声音，那时候我是一刻也不想呆在父亲的银匠铺子里了。我乘父亲和客人喝茶的机会从我家的土晒台上跳到了后院葡萄架上溜了下来，然后翻墙跳到了街上。但是，我没有听见悠扬的笛声。我站在一家擀毡作坊的铺门前，那时候天刮着风，清明的风声里飘荡着一个姑娘的叫卖声：“买花吗？您买花吗？”
　　 那声音听上去好听极了。我怎么对你说呢？那个姑娘的声音像湖水一样柔软、清澈。我寻声走去，转过一家铜匠铺，这里响着小锤锤打铜器的叮咚声，那个铜匠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他坐在街面上的石子路上修理着一把铜壶，石子路上散落着黄色的铜屑。这条石子路斜下去，一直通向清真寺的广场那里。我看见一个小姑娘从斜坡下面冒出来，看着她就像柳莺儿那样细小。她怀抱鲜花，披着散乱的头发，身穿一件黑色的连衣裙。
　　 “买花吗？多好看的玫瑰花呀！”
　　 她向我走过来，说：“您买一枝玫瑰吧，你看，这花多漂亮呀！”
　　 她笑眯眯的嘴唇就像她怀里的红玫瑰一样。我说：“好的，给我一枝玫瑰。”她取出一枝玫瑰，递给我，说：“您是要把它送给哪个姑娘吧？”我说：“是的，我是要把它送给一位姑娘的。多少钱？”她说：“您看着给吧。”我给了她钱。她说：“谢谢您。那个姑娘今天一定会高兴的。”我说：“那个一定会高兴的因为姑娘就是你，我是买给你的。”我说完就把玫瑰递给了她。她的脸一下白了起来，她惊讶地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渐渐爬上了红晕，她说：“是吗？是这样的嘛……我太高兴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您送我花，更重要的是您是第一个在我这里买花的小伙子，而且您又把鲜花送给了我。真的，我真的很高兴。”我说：“能让一个美丽的姑娘高兴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还得感谢你呢。”她闻了闻玫瑰。我说：“你这样看重它我更要谢谢你了。”她眯眼一笑，说：“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还有很多花要卖呢。”我说：“是的，你可以走了。”她又眯起眼睛微笑起来，说：“那我就走了。”说完，她就走了。她拐过街角时，我还能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买花吗？多好的花呀。”
　　 那天，我沉醉于一种奇怪的情绪里昏头昏脑，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就是不想回家。因为我家是个银匠铺，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学会他的银匠手艺。但我却想当个诗人。所以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回家。
　　 我在阿达街浪荡了整整一天。阿达街太大了，有的地方甚至是神秘的。神秘的地方往往有正常的地方不能见到的事情。我从小在银匠铺里跟父亲学手艺，见到的东西都是和银匠手艺有关的。可以说那时候的我真是一只井底之蛙。
　　 那天，当太阳落山，阿达街染上夜色的时候，我还在街上浪荡。我来到了古旧的骡马店，这个骡马店在旧社会就有了。我们阿达街是条回民街，从远古的时候这里的居民就开始了他们漫长的买卖生涯，他们骑着毛驴或着赶着骡马车或着牵着骆驼载着各色各样的丝绸布匹还有陶瓷和牛羊等商品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我们阿达街进行交换。阿达街就是这样一条商业街，扬溢着久远的气息，每天都可以看见驮着红色绣鞍的骆驼缓缓走过扬沙的土街道。
　　 现在，骡马店这座年代久远的大房子仅剩下了一副可怕的骨架。这座房子前面的一些墙已经坍塌朽坏，每一堵墙上伸出一个或者好几个窗子，这些窗子看上去像是老妇人的眼睛一样，它们排成一圈，又奇怪又乖张。在此刻的黑夜里，这些奇怪的窗子里亮着微弱的灯火，像是鬼眨眼一样。
　　 当时我是站在铺着卵石的大街上的，在此之前，我沿着一条小巷子漫无边际地走着，那时候微风习习，阿达街的夜是和煦的。夜露凝集着人家花园的香气飘过来，沁人心脾。隐隐可以听见喝醉酒的人的歌声。我出了那条小巷，视线被一片粗大的泡桐厚密枝叶的荫影浸泡得软绵绵的。透过这片老树簇密的树枝，我看见了骡马店老妇人的眼睛一样的窗子里亮着鬼眨眼似的灯火。我被这怪异的灯火吸引，那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就走了过去。那条长长的卵石道是弯曲的，但是我没有走几步，我看见几个人影像是草丛里钻出的虫子一样，他们懒散地向我围拢过来。
　　 “是谁家的一滩烂泥？”
　　 “他是银匠的独生子。”
　　 “你到这里干什么？是不是也想看看那个耍蛇的外国妞的大奶子？”
　　 他们一步步把我逼到了一棵树上，我靠住树惊恐地看着他们。他们有好几个人，我认得其中一个是拉邵夫，大家都叫他拉兹。拉兹说：“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问去哪？
　　 拉兹说：“去看那个巴基斯坦姑娘呀。”
　　 他用粗硬的手摸着我的下巴，又问了一句：“你去不去？”
　　 我借助微弱的灯光看见了拉兹奇诡的笑脸，这种笑是很吓人的。我害怕得要死，就点点头。拉兹笑出了声。
　　 其实，那座古旧的骡马店奇怪的窗子里亮出的灯火是耍蛇的巴基斯坦艺人点着的篝火照亮的，他们有一个年轻的女郎，她的脖子上佩戴着一串玻璃珠子，腰像草筐里扭动的蛇一样细，但她的双乳却像两座山峰。这些艺人们晚上就住在骡马店里，他们在院子里搭了棚子。拉兹说棚子里全是钱。这些钱都是阿达街的钱，巴基斯坦人用蛇和像蛇一样的女人把阿达街的钱全骗走了。现在我们应该把这些钱全部偷出来，这种事情在晚上干最容易。
　　 “我们甚至可以顺便看见那个小妞的奶子。”
　　 拉兹正说着，前面的骡马店里闪出来几个人，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见是两个人拖着一个女人。其中一个人捂住了她的嘴。女人在两个人的胳膊里挣扎着。我被这情景吓坏了，脱口就喊了一声：“救人呀！”
　　 “是谁在喊救命？！”
　　 突然从邻近的一条巷子里闪出了几个人，是联防队的人，他们横着冲过来。那个被人架着的女人也喊出了声音，她说的是巴基斯坦语，谁也听不懂。
　　 “抓住他们！”
　　 联防队的人很快冲了过来，他们扭住了我的胳膊。问我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这时才看清楚拉兹他们早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现场。
　　 我被联防队的人绑起来押到了值班室。这些联防队的人觉着像我这样还没有成人的男孩子最好是让我的父亲去管教。于是，他们就把我送到了银匠铺。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由银匠铺的学徒或着是父亲的独生子一下子成了小偷或者是小流氓了。我们可以放开了想象力去猜想父亲会怎样惩罚我？我被父亲绑住了双手牵着在阿达街游街。谁也不会怜悯一个小偷的。父亲一边牵着我游街一边向阿达街的居民们陪不是。但是大家都觉着我给阿达街丢了人，都表现出不能原谅我的表情。大家都围过来看我，对我指指点点。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卖花女，她夹在人群里看着我。那时候父亲正在给大家陪不是。我跪在他的前面。那个卖花女依然怀抱着鲜花。我突然看见，只有她的眼睛射出的光辉里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她怀抱鲜花，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那目光是温柔的，像天使的眼睛一样。她好像是对我说：“你不是小偷，我信任你，你决不是小偷。”
　　 父亲的忏悔没有得到大家的谅解，他失望极了，又牵了我向前走，那个卖花姑娘一直跟着我们。看热闹的人群像是渠里的浑水一样哗哗地一路跟着我走。卖花姑娘夹在他们中间，她分开人群加快步伐走过来，最后她和我肩并着肩走着，每当父亲停下来的时候，她就柔软地看着我，那目光里只有信任。我想，我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在以后的日子里还能坚强地活下来，就是因了那位天使一样的卖花姑娘信任的大眼睛。
　　 后来，我离开了阿达街，一个人在外面流浪。在以后漫长的流浪生涯里，我每一天都在思念那个姑娘。最重要的是，她的美丽和善良给我艰苦的流浪生活带来了无尽的灵感。在近十年的流浪生活中，我成了一名诗人。当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后，阿达街的人们终于愿谅了我，父亲用鲜嫩的羊肉迎接我的归来。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美丽善良的卖花姑娘。
　　
　　 【二】
　　 过去的十年里，我的朋友拜伊麦先生由一个银匠铺的独生子变成了一个诗人。在这十年里，阿达街的居民们在广场上集资修建了一座大清真寺，而过去的那座清真寺住进去了几户买卖人和拜伊麦先生。这座老清真寺一天天冷清下来，那些久远的图景，譬如每天黄昏时诵经的白袍信徒站在清真寺的箭墙上朗诵《古兰经》时沐浴在夕阳光辉里的剪影，如今也成了往日的记忆刻在了人们仿佛岩石一样的脑子里。更多的时候，老清真寺的大门被一条生锈的铁链紧锁着，那些有着花木格的拱形窗子也落满了岁月的灰尘。诗人拜伊麦先生的居室看起来象是峭壁上的鸟窝一样高悬在老清真寺的塔楼中间。从这间小阁楼里的窗子向下看去，可以看见第十三中学和一条通往广场的石板小路。这条弯曲的石板小路每天除了走动着许多学生外，偶尔也会走过骑小毛驴的商人。当早晨的太阳升起时，拜伊麦从这里望下去，就能看见一个身穿紫色衣裤的蒙面女郎走在那条石板小路上，她象一片云或者是一只在水面上游泳的天鹅。
　　 拜伊麦先生不认识这位身穿紫色衣服的蒙面女郎，他只是在每天早晨从他的窗子里看见她，其它的时间，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像是每天早晨的定时钟一样天天在他的楼下经过，然后走进第十三中学。对于拜伊麦先生而言，他也只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位蒙着面纱的女郎。她就像拜伊麦先生生活里一件不可缺少的什么东西一样，天天在这个时间里出现一次。
　　 事情总是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发生，拜伊麦说，一个很偶然的日子里，阿达街来了一位养鸽子的小个子男人，他长着一头稀薄的黄头发，嘴唇像鸟喙一样向外凸出来，他的鸽子每天在阿达街的天空上盘旋飞翔，使阿达街的天空响起嘹亮的鸽哨声。当鸽子们在早晨的阳光下飞过清真寺绿色的塔楼时，能使人感受到一种神圣的静谧。如今，阿达街在这个时候成了一条真正的买卖街。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巴吉斯坦人或者是印度人还有尼泊尔人从这里买走大批的银器或是铜器。这些东西在他们的国家是很受欢迎的。因为阿达街的手工艺品都是上好的做工，不论到了哪里都会卖个好价钱。阿达街的人有钱了，都感到过去的那座清真寺太小了，就集资修建了新的清真寺，就是后来被人们叫做大清真寺的那个清真寺。而在这个时候，拜伊麦的爸爸也就是老银匠做出的银器也卖到了很多国家。过去的银匠铺子在现在连窗户也镶上了美丽的银边。老银匠也学会了很多促销的法子，他会在一段时间里请来吹笛子和打手鼓的艺人在银匠铺的门前表演。这真是个促销的好办法。在这样的时候，老银匠就会想起许多年前耍蛇的巴吉斯坦艺人，老银匠说：“人的脑子总是在事情过去后才会有智慧。”
　　 这样的等待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那天，阿达街再次响起了手鼓和笛子的声音。但这一次来的不是巴吉斯坦人，也不是耍蛇的。在阿达街的广场上，人们用红白相间的塑料布围出了很大一个场子，场子的中央搭起了一个很高很高的木头架子，要想上到这个木头架子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踩着刀刃做成的梯子爬上去，一个是踩着钢丝绳子上去。这是一群玩杂耍走钢丝和上刀山的人。他们的男人光着脚踩着刀刃爬到高高的木架子上一点事也没有。他们的女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横端着一根长长的木棍踩着钢丝绳一直走到木架子上也掉不下来。在高高的木架子上，还有光着脊梁的男人把火吃下去再吐出来。这样的表演让阿达街的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