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正带领学生们在操场上看学校举行的运动会，母亲来找我。原来她已与人家说好，让我去村里在省城的建筑工程队做活。就看我同意不同意了。
　　 当时我是做着不挣钱的代课教师，18岁的大小伙子了，总不能老吃闲饭吧？我还能说什么不愿意？马上跟其他老师和学生说明情况，抬脚就走。学生们恋恋不舍的，运动会也不看了，一直送出我老远。
　　 当天就带上铺盖随一些同村民工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到达工程队，已是夜饭时分。蹲在院子里吃过生拌水萝卜就玉米面窝头，便提着铺盖跟人去宿舍——一个原先做库房的好大好大的房子里。里面全是木板铺成的靠着四面四堵墙的大通铺，通铺之间仅留刚能走开人的窄窄一条路。把铺盖往指定的铺位上一扔，我最初的打工生涯就算是开始了。
　　 第二天还在睡梦中，就被人喊醒。急急忙忙起床，抹把脸，赶紧吃饭，还是水萝卜就窝头。管饱。饭毕派工。让我与人筛沙。把沙子一锹一锹扬到竖立着的筛子上，能用的沙子堆在了筛子那面，石子什么的便留在了筛子这面。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但是不能歇。你歇下就影响别人做活儿。正是阳历5月将尽时候，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尤其叫人不能忍受的，是腰酸，背疼，手上也磨出血泡来了。钻心地疼。没法子，咬着牙，发狠干。
　　 好容易晌午时分，人们纷纷嚷着“吃饭”“吃饭”，于是相跟上人们去食堂。还是在院子里，不过窝头之外，还有定量的馒头。除了水萝卜，还有大烩菜。很香甜地吃。吃很多。饭量显得极大。之前之后的记忆里，没吃过在工程队时候那么香甜的饭，那么多的饭。
　　 接下来的几天里，抽麻刀，和泥，拌灰，给大师傅端泥端灰，分派做甚就做甚。印象里，最苦的，莫过于抽麻刀。
　　 是在一间房子里。两个人脸对脸坐好，一手一根细柳枝，对准面前的麻刀上下挥舞着，直把那成片的麻刀抽成细碎的丝丝缕缕，就像棉被棉袄里絮的棉花一样绵软。用这麻刀和灰正合适。
　　 抽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里灰尘飞扬，迷眼塞鼻，呛喉呛嗓，就连咳嗽都难——嗓子眼儿里好比塞进去什么东西，咽不下，咳不出，干噎生疼，更不别说手臂脖颈酸困难捱了。整整两天下来，怎么喝水也是嗓子干涩，睡觉也不得安生。
　　 到后来给大师傅端灰端泥时，大师傅可真难伺候。那么高的墙头了，端到架板上去的泥呀灰呀，稀了稠了他也不吭声，只那么蹲着抽烟。就有好心人告我：稀了。或者：稠了。你再踮起脚尖吃力地端下来，让和泥和灰的人重新加工。然后再把符合标准的端上去。
　　 这种营生，一得会受苦，二得会看眼色。我终于在几天内总结出了这两条宝贵的经验。
　　 工地与一个劳教所相邻。尽管有围墙相隔，但还是经常看到“那些人”来我们这边“串门儿”。
　　 一天下工后，他们又来了。几个人懒散地走进我们住的大屋，东张西望着。我还在打量他们，一旁一位老师傅悄悄对我说：“赶紧收拾起你的东西。”我纳闷儿地看着他，他指指晾衣绳上我刚洗出的手套、袜子、毛巾什么的，同时发现那几个人过来了，便笑嘻嘻地又是点头又是哈哈地说：“啊，过来啦？”
　　 我更纳闷儿了。这么大师傅了，连我们都尊重得不行，面对这几个“混混”，居然这么的客气！
　　 趁他们跟老师傅搭话的工夫，我偷偷睃了他们一眼。一个个面皮白净，神色里透出几分横劲儿。其中一个嘴里叼着一根纸烟，斜着眼睛看人。
　　 他们不着边际地跟周围工人们聊了一气，哈哈笑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顺手把晾衣绳上搭的一些东东西西摸了去。
　　 工人们眼巴巴瞅着他们扬长而去。
　　 后来听师傅们讲，这劳教所里的犯人，大都是有“背景”人家的子弟。他们起小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最后“犯事”了，就跑这儿来了。所谓“犯事”，就是做了政府不得不管的事情了。一般的违法乱纪那些案子，根本“圈”他们不着。他们在这里也做些正经事情——早晨跑操、上午扛铁锹挖土、下午学习，中午和晚上，就是他们纵情逍遥的时候了。经常有他们的家里人来给他们送些东西——生活用品、衣物鞋帽、书报杂志、烟酒零食，等等。他们大手大脚惯了，来到这儿还是老样子，用东西不知道珍惜，穿东西懒得换洗。不少老师傅自打来到这里，就没买过毛巾和鞋——有工夫了，到垃圾堆上拨拉拨拉，就能够拣到七八成新的毛巾和鞋。拿回来用洗衣粉好好洗一洗，晾干，跟新的差不多。
　　 “那他们干吗要拿人的东西走呢？”一旁有人问了。
　　 “你以为他们拿去自己用啊？哪有的事！他们就是喜欢瞎折腾。一天不弄点事出来心痒痒！那些东西呀，早丢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你要是少了东西，你就出去找一找，兴许呀，就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找着了。只是，你还得费劲去洗呢。”
　　 歇一歇，又说：“这种人呀，咱受苦人惹不起。你要惹他不顺心了，哼哼，你就瞧好吧。他们什么人没见过呀，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没想到，来这地方做工，还能够经见这么些事情。也算意想不到的收获。
　　 人说骆驼死了架子大。他们虽然是犯人了，但是仍然养尊处优。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特权呢？他们的父母吗？如果他们将来重新回到社会上，会是什么样子呢？往深里想，嗯，可怕！
　　 就这样坚持了几天，大约半个月头上，“六一”儿童节过去好几天了，我总还想起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思来想去，我终于“跟着感觉走”，说服自己，毅然告别了这种繁重枯燥的苦力活，回到家里。不几天，便到某学校任代课教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