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有像这样的时刻，黑夜像一个锅“哐当”一下扣下来的时候，张小禾才可以稍作喘息。每天清晨，周围还是黑沉沉的，伴着远处的鸡鸣，她就要起身，将店里从里到外清扫一遍，每件商品擦一遍，然后简单做点早饭，就有顾客来了。然后一天里，买烟的买酒的买布的买洗发水打火机的等等，不管是谁，你都得笑脸相迎。如果有人买了啤酒需要送上门的话，她会交代邻居做个照应，赶紧骑上电瓶车送过去……
　　 经营一家百货商店不容易，进货配货什么的繁琐得很，更何况，张小禾的个子矮小，又瘦得很，“巴掌大一个”，她爹经常这样说她。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丈夫何自福在南京打工，儿子何远程在读高中——说到儿子，那是小禾的骄傲，长得高高朗朗的，成绩好，又懂事。
　　 “程程该打电话了吧？”今天是星期六，每个星期六住校的远程都会打个报平安的电话。小禾在头脑里想象着儿子下午在教室里看书，傍晚时跟同学去打篮球，吃过饭已经是七点半了，然后就是给小禾打电话。小禾看了看时间，六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呢，她起身去给自己泡一杯茶，然后就坐在门口电话机旁等待。乡村的黑夜来得早，村民们吃过饭一般都窝在家里看电视，出来买东西的很少，小禾可以专心地想着自己的事。
　　 如果自福今年能带两万块钱回来的话，加上这一年小店的收入，可以将买房子借的钱还得差不多了。明年上半年挣得钱，应该够给远程上大学了吧——远程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小禾禁不住笑起来。
　　 电话突然响起来，吓了小禾一跳，看一下号码，是南京的。“死人，昨天不是才打的电话嘛。”小禾心想，脸上却是幸福的笑。
　　 “他爸……什么！什么病？！急救？”小禾的笑像一朵花突然间被冷冻住了，僵硬在脸上！手中的茶杯“嘭”一声碎在地上！
　　 “我连夜赶过来……哪个医院？南京军区总医院……”那边已经挂断电话了，小禾还是举着电话。怎么可能？昨晚电话里他还在说天冷了，让她在家别受凉了，家里全靠她呢。今天就会突然病了，还要急救？
　　 她赶紧给哥哥张书强打电话：“大哥，自福在南京快不行了，在抢救……”
　　 “什么？那你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赶去，马上我来接你！别跟爸妈说！”
　　 电话刚放下又响了，小禾一看是熟悉的号码，拿起电话，听到程程在那头亲热地喊“妈”，她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妈，你怎么了？”
　　 “没事，这两天冷，妈有点感冒。你都好吧？别感冒了。”
　　 “我呀，强壮着呢，上个星期考试我又考了个第一呢。你照顾好自己呀，早晨起来穿厚一点。”
　　 “嗯，我知道，你要吃好点，别担心家里。”挂断电话，小禾赶紧收拾好衣物，锁好门，哥哥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路途不熟悉，赶到南京军区总医院时已经快到黎明了。自福的一个工友陪在那里，他说昨晚吃过饭，自福去逛超市，说给家里人买件棉袄，突然之间他叫心很痛。大家将他扶回工地的宿舍，他在床上疼得打滚，只好又送到医院，医院说不能收，必须送到军区总医院。“我们几个工友一起送来的，明天要上班，他们回去了。”
　　 一听到症状，小禾跟书强都愣住了，他俩对视一下，心里都明白了。
　　 二
　　 当年何自福的爹何良有就是这个病去世的，病发作的时候小禾嫁过去已经有三年了，小远程刚刚会走路。
　　 那天，小禾和婆婆在门口的稻床打着麦秸，小远程在稻床边跌跌撞撞地逮蚂蚱。小禾看到何良有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打牌而是待在家里有点吃惊：“爹，今天没出去啊？”
　　 “嗯，今天身上不自在，小禾，你这点麦秸打完了去把王医生喊来一下。”
　　 “好，我先去吧。”小禾放下连杆擦擦手就去了。
　　 等她跟王医生到家时，发现家里已经乱得不行了，何良有在房间的地上打滚，脸色和手脚都是乌紫乌紫的，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两手抓着心，高声叫：“疼啊，疼死我了啊。”小禾的婆婆趴在地上想抱住他，可是根本抓不住，反被带得反趴在地上，小远程则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小禾赶紧抱起远程，王医生给何良有打了一针镇定，他慢慢安静下来，王医生抬着何良有的头，小禾跟婆婆抬脚，将何良有抬到床上，王医生诊断后摇摇头说：“不行了，内部血管破裂，送医院也来不及了，准备后事吧。”
　　 在外地打工的何自福和他刚结婚不久的弟弟何自财带着弟媳也回来了，一家人哭天抹地，可是却哭不回何良有的命了。
　　 何良有再没有醒过来。他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一个本子，本子里详细地记录着他欠下的一笔笔债务！
　　 紧接着就是办理后事和分家，何自福是老大，何自财又刚结婚，很自然地，何自福要承担起债务的大头，五万块，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是有什么办法？父债子还这是天经地义地呀。
　　 通过家里一茬茬来要账的，小禾才明白她公爹做预制厂的生意因为合伙人的原因其实早就亏本了，并且还借了高利贷来补漏洞，加上他多年来习惯吃喝玩乐，只是赌就又欠下来一屁股债。
　　 本来就木讷的何自福现在又悲又痛又急，面对要账的人群一言不发，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小禾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大伯大妈们，我们开始不知道爹欠下这么多的债，现在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我们会对着账本一笔笔还清的，父债子还，你们放心，我们不会不认账……”
　　 “小禾，你是通情达理的姑娘，只要这账你们认，我们也不会逼着你们还，乡里乡亲的谁没个难处。”大家听张大爷这样说，也都陆续离开了。
　　 三
　　 小禾准备去常熟打工！只是放不下小远程，可是交给婆婆不行，婆婆是个没主意的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没办法应付，再说家里的田地菜园也够她一个人忙的了。
　　 小禾回去跟自己的爹妈商量，爹开了一爿小店，家里经济还好。年迈的爷爷奶奶身体也还健康，多少可以帮忙照应着。爹妈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小禾跟着婶娘去了常熟，主要是摇羊毛衫，一天十二个甚至十四个小时站在机器面前，开始腰酸腿肿，后来连腰酸腿麻都感觉不到了，每天晚上躺倒床上，小禾就会想象着那五万块债务是一座高山，每天自己都会搬掉其中的几块石头几挑土......常常还来不及想想小远程她就沉入了梦乡。
　　 那年过年回家，小禾抱着小远程一下子哭出来，她妈在边上看着本来就瘦小的小禾更加瘦小了也忍不住哭出来，她爹在边上皱着眉，长声叹气说：“今年怎么样？你们俩能还清多少？”
　　 “爹，你别操心，没事的。自福过两天也能回来了，到明年年底我们差不多就可以还掉了吧。”
　　 “账还完了，你的命怕也没有了！本来就一把肉，现在更是不像样子了！明年别出去了，我的店给你，我反正年纪大了。你哥嫂有工作，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爹，那怎么行？哥哥不说，嫂子不会有看法吗？我还是出去打工吧，我一个人今年挣了一万呢。”
　　 “你嫂子你不是不知道，她不是那样爱计较的人，心肠又好。我来跟她说。你歇两天就到店里来，学着做生意。开年店子就给你。真不知道哪根筋错了，想起来把你许配给这样的人家，嫁过去就遭罪……”
　　 “爹，别说了。”小禾看了看前屋，那是爷爷奶奶住的房间，还好，两个老人没有听见。“爹，嫁过去我不后悔，你不是说有的媳妇能发家有的媳妇能败家吗？我就是能发家的媳妇，只要好好干，这些难关都能过去的。你别怪奶奶，她给我许配过去时也不知道他家后来会这样的，她也是疼我呀。”
　　 四
　　 小禾跟自福是娃娃亲，当年何良有跟人合伙开了村里第一个预制厂，那正是村里人盖房子的高峰期，大家都迷上了砖石和水泥板，嫌自己在田里做的土坯不牢靠，预制厂的生意也就红火起来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何自福出世了，大头大脑的，加上家里生活条件好，长得胖乎乎的，非常可爱。
　　 何自福的奶奶跟小禾的奶奶经常在一起纳鞋底，等到自福会走路的时候小禾出世了，两个老人家一个带着孙子一个抱着孙女，心下里就有了结娃娃亲的念头，双方的爹妈也不反对，两个家庭也算是门当户对的，于是，这亲就结下了。
　　 这说起来，奶奶给小禾定的这门亲当时还真让人眼热呢，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情况会有这样的不同呢。
　　 姑姑们知道小禾的处境也都有怪奶奶“多事”的意思，小禾不许大家怪奶奶，她总是说：“不就是账吗？我能走能行的，还会还不掉！”
　　 那年冬天，八十七岁的奶奶无疾而终。奶奶“头七”的那天夜里，小禾在睡梦中看到了她：“禾儿，这根棍子压在我心口上，我都喘不过气了，你帮我拿掉吧。禾儿，奶奶一辈子没讲过一句怂话，我的下辈都是好的，自福是个实诚孩子，这过日子过日子，日子是人过出来的……”
　　 小禾一下子惊醒过来，再没有睡着，第二天，她瞒着爹妈来到奶奶的坟地，发现一根葬坟用的长棍被扔在坟墓上，正好是奶奶躺着的心口的部位。
　　 她拿走那根棍子，扔在旁边的草丛里，又在奶奶的坟前坐了好久……
　　 五
　　 “谁是何自福家属？”冷峻的声音将小禾从回忆中唤醒。
　　 身边哥哥已经走过去了，小禾赶紧也走上去。
　　 “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病人患的是血管障碍性破裂症，主动脉血管随时会破裂，现在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了，需要将从颈部到腹部这一部分的主动脉全部换掉。这是大手术，风险高，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因为换的血管是进口的，费用也很高，家里需要备三十万。你们自己商量好，手术是做还是不做。尽快给我答复，病人随时有生命危险。”
　　 小禾一下子蒙了，三十万！又是一个天文数字，十五年前还清了他爹的老债后，攒了十年，又借了几万块才买下来现在的房子，这账今年差不多才能还上，从哪去找三十万？
　　 何自福被推回了病房，小禾拉着他的手，想忍住泪水，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小禾，我知道我这是跟我爹一样的病，你别给我治了，治不好的，留点钱给远程上大学……这以后你就更苦了……”自福疼痛过后的眼眶很干涩……
　　 “自福，你要好好接受治疗，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还账……明年远程就考大学了，我们还想请全村人喝喜酒呢……”
　　 “你代替我请吧，我怕是不行了，心口疼……”他的脸抽搐着，小禾紧紧抓着他的手，一会儿，他又平静一点了：“大哥……”
　　 站在床边的书强答应：“嗯，你别乱想，这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之一了，能治好你的。”
　　 “大哥，远程就交给你跟大嫂了，你们帮我多照应着……”
　　 “别瞎想，你爹当年是因为医疗条件差，所以走了。你现在有机会在最好的医院治疗，还怕什么！你要积极配合才行，活下去，不活下去远程就没有爹了。”书强的声音也哽咽了。
　　 病房外，小禾看着哥哥书强和弟弟自财，说：“这个手术一定要做，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救他。”
　　 书强点点头：“那你安心服侍他，调整他的心态，他的意志力对手术来说也很重要，钱，我们来借。爹那有你小店的钥匙吧？我来给他打电话，让他帮你看几天，生意还是要做的。”
　　 书强和自财动用了所有关系，周围的邻居听到这件事，也纷纷主动来支援，一万元五千块地凑，等到书强将一张纸全部写满了，总算凑够了二十六万——手术可以进行了！
　　 六
　　 手术进行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小禾在手术室外面焦急等待，虽然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还是相信死神不会将自福从他身边夺走。
　　 谢天谢地，手术成功了！当医生宣布了这一消息时，小禾差点虚脱了，但是，她知道，现在的自福还很脆弱，服侍他是更加艰巨的任务。她不仅不能倒，还要更加坚强才行，因为自福术后身体的调养，巨额债务的偿还现在都只有靠她了。
　　 手术第二天，自福的二叔来到了医院，谁也想不到，这位腿脚不灵便眼神也不好的老人怎么从老家那个偏远的乡村赶到南京又找到医院的。他在走廊里一看到拎着水瓶的小禾，“扑通”一声跪下去，老泪纵横：“小禾啊，感激你救了我们何家一条命啊，没有你，他是死路一条啊。”
　　 小禾认出来是二叔，一下子跪下说：“二叔，二叔，起来，快起来……自福是我亲人，我救他是应该的，你这样做是折我的寿啊。”
　　 “你是我们何家的恩人，我这一拜是一定要拜的。你受苦了啊。”
　　 “二叔，不能这样说，要是生病的是我，自福不也会这样救我吗？走，我扶你去看看他。他现在不能激动，怕血压上升，医生给他注射了安定，他还睡着呢。”小禾将二叔扶进病房，坐在床边。二叔嘴唇颤抖着，浑浊的泪从眼角流出，在脸上肆意纵横着……
　　 三个星期之后，自福出院了，出院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呢。上午书强和小禾办好出院手续，
　　 放假就赶过来照顾爸爸的远程在收拾东西。到家时已经临近傍晚了，过小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乡邻们听说自福回来了，都赶过来帮忙，小禾的爹妈也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他们回来。
　　 躺在家里的床上，自福有点疲惫，但是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等大家都各自散去，远程被姥姥姥爷喊去吃饭去了，他紧紧拉着小禾的手：“小禾，你受苦了，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
　　 “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我不会眼睁睁让你走的，我们要一起看远程考大学娶媳妇。”
　　 “这次花了不少钱吧？”
　　 “大哥都已经问过了，现在有大病补助，还有农村医疗保险，能报销掉大部分，能将相邻们的钱都还掉，剩下的就是我哥和你弟弟的，他们说了不急，也没有多少了。你别操心，身体调养好了就好。”
　　 这时，远程走进来，提了饭盒和菜缸，说：“爸妈，姥姥让我先送给你们吃的，我说‘姥姥你多盛点，我陪爸妈一起吃”，看！好多好吃的，我们趁热吃吧，今天过小年呢。妈妈，你把饭菜摆好，我也去给咱家放挂鞭炮去！一会儿就来！”
　　 小禾看着高高大大的儿子，笑了：“自福，你看，我们的儿子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