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二年，我们的研究所正式撤消了。说正式，是因为在为之前它早已处于瘫痪状态，不研不究，仅仅保留着一个空名。然而，尽管如此，在这之前，我还可以偷偷地搞一些试验，艰难地继续自己的科研项目。现在呢，却只好告别实验室，奉命奔向新的工作岗位，去一所设有附小的中学去教书。
　　 那是一个凄风冷雨，万木萧条的秋天。我拖着沉重的双脚在风雨中走了很久，才找到这所学校。这时，那冷冷的秋雨虽然停了，但无情的秋风仍在瑟瑟地吹。浓密而沉重的云块低低地堆积在头顶上，仿佛随时会压将下来，往行人的头上倾泻又一场暴雨。
　　 学校早放学了。校园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皮大王还在撒满了落叶和纸屑的院落里追逐、撕打，发出阵阵令人厌恶的喧闹声。一阵风过，吹落了高大的梧桐树上的两片树叶。它们飘飘扬扬地在空中挣扎了一小会儿，终于无可奈何落到我对面的墙脚下。那白粉斑剥的墙上，张贴着一张快要掉落的大幅标语：“与十七年对着干！”标语的一角已经脱离了墙壁，在风中一扇一扇的，像一只怪鸟的翅翼。
　　 我的心不觉一沉，有点悲凉起来。我这一次调动工作，本来就没有好心绪，看到这一副萧瑟冷落的情景，心里更像压着沉重的铅块，窒息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但我终于压抑下这一消沉的情绪，努力鼓舞起自己的勇气，继续迈步往前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满墙的标语和大字报。蓦地，一个独特的标题跃入我的眼帘：“祖国需要文化科学”。我真没有想到，在这处处高呼“造反”口号，标榜愚昧和野蛮，把文化科学视为异端的年代，竟然还有人敢于发出如此的呼声。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停下步来，从头到尾地将它看了一遍。大字报行文流畅，见解独到，说理充分，似一朶奇葩兀立在杂草丛生的荒园里。再看报末的署名，竟是“何淑英”三个遒劲的大字。
　　 啊！何淑英，她不就是我小学的班主任，对我一生有过重大影响，十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怀念着的何老师吗？前两年听说她还一直在农村劳动，不知是什么时候收回城市调到这里来的。想到今后能与何老师在一起共事，我的心里倒也得到了一丝安慰。
　　 当天晚上，我就怀着崇敬的心情，急不可待地去看望何老师。
　　
　　 二
　　 何老师正在灯下孜孜不倦地工作。她见到我很高兴，亲热地拉着我的手，硬要我在她让出来的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却搬来张方凳坐在我对面。
　　 我仔细打量何老师，见她那满头青丝里已夹杂不少银发，清癯瘦削的脸上刻满密密的皱纹。她比以前老多了，也瘦多了！只有她那副眼镜的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还依然如当年那样明亮有神，闪射着慈爱的光，能够从我的记忆中唤起一个年轻的她。
　　 “何老师，您的心疼病……”我关心地问。
　　 “好多了，比过去好多了。只是还得经常吃药，要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复发。”何老师回答说。
　　 “那您就更应该注意休息，保养身体。可是您却……”我指指摊开在桌子上的课本，正准备继续往下说，蓦地，一道物理公式映入我的眼帘，使我吃了一惊。翻到封面一看，原来那根本不是我想当然的的什么课本，而是一本介绍超声波的通俗读物。
　　 看到我诧异的神色，何老师解释说：“哦，那是给小虎准备的。小虎那孩子呀，又调皮，又聪明，最爱动脑子，就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可叫人喜欢啦。”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种自豪的表情，就仿佛是在夸奖自己的儿女一般。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当老师的，做的本来就是铺路架桥的工作，让天真无知的孩子通过我们这一座座小桥，到达知识的彼岸。”
　　 “小虎是您班上的学生吗？”我问。
　　 “以前是我的学生，现在已经读初中了。早想给他另找一个课外辅导老师，可是一直找不到一个我能放得下心的人。现在你来了……”
　　 啊！她还是这样，她还是这样……
　　 顿时，记忆的羽翼又将我带回那个令人难忘的，遥远遥远的少年时代。
　　
　　 三
　　 那是一个明媚的阳春三月天。
　　 蓝天，白云，翠绿的柳枝在风中轻拂，微波潋滟的湖水清澄得似一面明镜，映照着一群活泼天真的红领巾们。我和十几个同学聚集在这山清水秀，繁花似锦的校园里，等待何老师来带领我们开展队的活动。
　　 何老师拿着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满脸含笑地来了。那飞机模型做得精巧、美观，形似逼真，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们。然而，最吸引我们的还是，把机身里的橡筋拧紧以后，它竟能从地面上飞起来，足足在空中飞行了一两分钟。看着在空中盘旋飞翔的飞机模型，我和同学们都乐得拍手欢呼起来。
　　 一连飞行了许多次之后，何老师问：“同学们：你们知道这飞机为什么会飞吗？”
　　 大家摇摇头，都期待地望着何老师，极想知道其中的奥秘。
　　 于是，何老师便带领我们在草地上坐下，用生动而又易懂的语言，向我们讲起了空气、风和浮力……
　　 我深深地被何老师的讲述吸引住了，以至于在活动结束以后还跟着何老师，一路问东问西地问个不休。何老师把我带到她家，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科学故事书，说：“大聪，回去读一读这本书吧！你提的那些问题，这本书里都有。”
　　 正是这一次队的活动，这一本小小的科学故事书，将我引入科学知识的大门，激起我强烈的求知欲望，使我成为一名小小科学迷。而何老师呢，在点燃了我们心灵的火花之后，又义不容辞地挑起了我们课外学习的辅导工作。直到小学毕业，进入初中以后，我还经常带着一些疑难问题去向何老师请教。尽管她已不再教我们的课，自己的工作又忙，但对我提出的问题，每次都仍然是不厌其烦地详细给我讲解，有时遇到她一时也难以解答的问题，也会约一个日期，到时候一定会把答案告诉我。
　　 那是在我进入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去何淑英老师家，看见她正在与一位年轻的叔叔亲切地交谈。我正在门口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打扰她，何老师却发现了我，招呼我说：“来！大聪，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赵老师。”她接着又满怀感情地对我说：“大聪哪，你的知识愈来愈丰富了，提出的问题有许多我也难以回答。现在我把你介绍给赵老师，今后就让赵老师来辅导你吧。希望你不断努力，刻苦钻研，勇攀知识高峰，将来为祖国多作贡献。”
　　 我抬头感激地看着何老师，忽然发现何老师两眼熬得红红的，本来就缺少血色的脸又苍白了许多。我这才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给何老师增添了多少麻烦，禁不住心头一热，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唉！少不更事的我，怎么竟会以为何老师无所不晓，老是拿一些希奇古怪的疑难问题去打扰她？
　　 第二天，我去赵老师家，在赵老师的桌子上看见一张照相。照相上许多天真活泼的孩子，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我仔细向那女教师看了一眼，惊讶得几乎要喊叫起来：啊！她不就是何淑英老师吗？
　　 “赵老师，您也是何老师的学生？”我惊喜地问。
　　 赵老师笑着点点头，怀着无限的敬意说：“何老师解放前就开始教书，一届又一届，教出了多少学生。他们中间有许多成了优秀的工人、干部、演员、技术员、指战员，有的还当上了工程师、作家和科学家……”
　　 “您也当上了中学老师。”
　　 “不，我只是她许多学生中最差的一个。”
　　 赵老师说着停顿了下来，似在缅怀往事地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告诉我说：
　　 “最初，我是全班最有名的淘气鬼，学习成绩最差。有一次，学校举办手工劳作展览，何老师交给我一个制造潜水艇模型的任务。这潜水艇模型最好看。也最难做，是全班同学都想争取的任务，没想到何老师却把它交给了我，这真使我高兴极了。从此，每天放学回家，我就拿起木板来削呀刨呀，足足忙了几天，才按照图纸把模型做出来。可是装配好一看。自己都傻了眼，原来我把长与宽的比例算错了，那模型又粗又短，哪有一点儿像潜水艇。正在我失望得要哭的时候，何老师到我家来了。她看看我做的模型，安慰我说：‘别难过。来！我们一起来总结一下教训。’何老师指导我把比例重新计算了一遍，接着又和我一起把模型拆了重做。第二天，当我拿着那艘漂亮的小潜水艇模型去学校的时候，心里是多么地得意。从那以后，我才接受教训，认真学习各门功课。”
　　 “何老师真好呀！”我感动地说。
　　 赵老师点点头，感情深沉地说：“是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何老师一直都是这样辛勤地工作着，把她的心血点点滴滴都洒在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身上……”赵老师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两眼盯视着我，严肃地说：“你可要牢记何老师的教导，为祖国为人民努力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千万不要辜负了她对你的殷切希望。要知道，何老师身体不好，工作又忙，可她为了辅导你们，还每天翻书本查资料地熬到深夜。何老师她……她真可以说是掏尽了心血啊！”
　　 我严肃地点点头，两眼凝视着照相上何老师慈祥的笑容，鼓励的眼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传遍了全身。
　　
　　 四
　　 多么崇高，多么热情，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位好老师啊！
　　 往事的回忆，使我心里充满了温暖，充满了激情，也使我重又看到了人类的高尚情操，祖国的美好希望。
　　 然而，一旦从往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重又面对冷酷的现实，我心中这一股强烈的感情又逐渐淡漠下去了。我抬头看看何淑英老师过早地显出苍老的憔悴脸容，又环顾了一下这间依然如同她十多年前的住房那样简陋的小屋，一股同情和惋惜的心情又油然而生，不觉对她说：
　　 “何老师，您是教语文的，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去钻研这些不相干的东西。要是您把几十年的精力都集中在研究语文上，即使不能成为专家，至少也早教中学去了。可现在您还在教小学。”
　　 听了我这话，何老师摘下眼镜，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接着又戴上眼镜，语气沉重地说：“大聪，你变了！真没想到你也会瞧不起我们这些小桥。你见过乡间那各式各样的小桥吗？它们是没有公园里的栏杆石桥的秀丽，更比不上长江大桥的宏伟，当你从它们身上走过时，也许连看都不会注意地看上它一眼。但正是这些平凡简陋小桥，构通了陆上的路途。试问，如果没有这一座座小桥，你又怎么能够跨越条条河川，登上那宏伟的长江大桥去领略无限风光？”她说着说着逐渐激动起来，最后竟站立起来在房里踱开了步。
　　 啊！多么崇高的思想，多么深刻的比喻。从她这一番感情深挚的话里，我仿佛触摸到了一颗火热的心，一颗人民教师赤诚无私，永远闪光的红心。我不觉有点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感到羞惭起来。
　　 “看我，还是那个老脾气，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了。”何老师忽又止步，抱歉地向我一笑，解释说：“大聪，你不知道，最近社会上竟有这么一种奇怪的论调，说老师是‘臭老九’……影响到许多教师，特别是我们这些工资微薄，工作又特别辛苦的小学老师不安心工作。其实，说这种话的人，根本就不了解我们教师，更不懂得培养人的工作的重要和崇高。”
　　 “何老师，你这话可是……”我有点担心地提醒她说。
　　 “可是什么？哦，我知道了：‘现在的知识分子，以前所受的都是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的’？”何老师说着又激动起来，“为了这，我曾被打成过‘黑帮’，住过牛棚，去农村劳动过三年。可我这人冥顽不化，至今仍不敢苟同这一高论。因此每听到轻视教师的话，就会引起我心里不可克制的愤怒。”
　　 “算了，不谈这些了。”大概是发觉自己又激动了的缘故吧，何老师忽然一笑，重又在我对面坐下，换过话题，用亲切而又诚挚的语气关心地对我说：“大聪哪，你刚来学校，以前又没有教过书。来！让我把学校当前的情况给你介绍一下……”
　　
　　 五
　　 由于是初次教学，业务生疏，一连两个星期我都忙于备课、讲课和批改作业，没有再去看望何淑英老师。虽然也在校园内遇到过她几次，但人多口杂，不便深谈，加上双方又都有事务在身，也就只能匆匆地打一个招呼，简单地寒喧几句了。
　　 然而，就是这几次匆匆的见面，也使我深感何老师为人的正直，品格的高尚，胸怀的宽广。有时我竟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丝羞愧，因而努力压抑下心里的消沉情绪，想努力振作起来，像何老师那样竭尽全力去做好教学工作。即令不作长期打算吧，但既然已经来到了学校，当上了老师，就应该无愧于工作，无愧于学生，还是权且把自己转化成一座过渡孩子们的小桥吧。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有点不切合实际，因为学校的风气已远远不如我们读书的那个时期，学生纪律松散，听课情绪低落，有时甚至还有个别学生公然在课堂上与老师对抗，使你进退维谷，欲教不能。于是我又常常怀念起了自己所学的专业，怀念起了那所已经被撤消了的研究所和我原来的那间实验室，心中十分苦恼，情绪重又低落下去。
　　 那一天下午，我怀着这种心情去重访何老师，发现何老师竟还在专心致志地为红小兵学科学报告会写一份讲稿。我不觉惊讶地说：“这个报告会不是给取消了吗，怎么还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