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天，董娜到方天晓家去了。方白冰又买了些大米、香油蜜枣一类的东西，他听说董娜的母亲害腰腿痛病，就去药铺买了几贴虎骨膏药，一并给老人送了来。这些东西，在农村是十分罕见的奢侈品。
　　看着那白花花的大米，满屋飘香的香油，两个老人眉开眼笑。这倒不是两老人财迷心窍，他们还到不了见财眼开出卖灵魂的程度。
　　在他们的心目中，其它的都在其次，讲究的是孩子有没有做人的理路，有没有对老人的一片孝心！通过接触，他们觉得白冰这孩子心眼好，考虑事情绵密，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董娜妈知道，眼下，买这些奇巧东西得用票，没票有钱也买不来，像买肉要用肉票，买布要用布票，还有粮票、煤票、糖票、肥皂票等等，除非很有地位很有本事才不用票。
　　就见她两手不停地翻动着大米，然后抓起一把，看着大米从高处一点点地滑落下来，眼里放着亮光，满怀欣喜地问：
　　“冰儿，哪里来的香油大米啊这是?”
　　方白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甜甜地说：“大娘，这是咱小本子上的。这么大一个小本子。”他两手比划着本子的大小，“咱不用去种地，不用向地里要，小本子上都给咱存着哩，什么时候要吃，就去领。”
　　“这么好的小本子啊！那，董娜咋没这个小本子？”
　　方白冰摇摇头笑笑：“大娘，不是谁都有这个小本子。只有国家的人，吃国家粮食，拿国家工资的人才有这个小本子。一般人拿不到这个小本子。”
　　董娜妈一听，既为他有这神奇的小本子而高兴，又为自己女儿没这么个小本子而黯然，而遗憾。
　　方白冰进一步借题发挥，展示自己：“大娘，咱们学校的其他老师，都是村里找的，吃工分，每月几块钱的补助。本质上还是农民。他们到我这一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董娜妈听了，喜上眉梢，自然地对他刮目相看。
　　最近，董娜妈的腰腿老是痛，吃了几副中药也没见效，正在发愁。这回见冰儿买来了虎骨膏药，喜出望外。她知道这是难得的好药，忙问：“膏药也是小本子给的吗？”
　　方白冰亲切地说：“大娘，国家粮店里只卖粮油副食之类，不卖膏药。膏药是我专门在大药铺里买的。”
　　“嗨嗨，这么好的药，那得花多少钱啊？”
　　“没事，大娘，花钱多少是小事，只要您老人家的病好了比什么都强。”
　　话不在多少，董娜妈听得合情入理，叫人心里滋润，对他的好感就更进了一层。她上下地打量着他，心里想，看这话说的，多好的孩子！说不定后半生全指望他享清福哩！
　　扯了阵子家长里短，方白冰说：“大娘，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我去给您挑水吧。”
　　董娜妈赶忙伸出两手拦住他：“不用不用，等董娜回来挑就行，看累着你。”
　　“累不着，大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着，担起水桶就到街上去挑水。
　　看着白冰挑着水桶出了门。老两口互相对视着。董娜妈说：“真是个好孩子，通情达理的孩子！还没定局就这么懂事，这么孝顺。一个女婿半个儿，董娜要真嫁给他，还不比现在好一千倍啊！”
　　董娜爹说：“看眼下倒是不错，谁知道以后怎么样？看人可不能一斧子劈到底。”
　　“以后也准错不了。从小看大，三岁看老。人家教书，又是国家的人，还能错到哪里去？给董娜好好说说，挑个时间，把这婚事给定下来。我敢打保票：白冰这孩子保准行，你就等着瞧好吧！”
　　半个月后，成绩下来了，方天晓落榜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管结果早已在预料之中，但是，无情的事实仍使他如坠深渊，令他无地自容。
　　经过档案查询，他的成绩距离录取分数线相差甚远，连点边缘都不沾。不难想象，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景况下，这中间有着多少名考生！这就是说，考试对他来说已是个难以逾越的鸿沟，那是横亘在心中的青藏高原！看这个基础，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无缘踏进高一级学校的门槛。
　　而更令他尴尬的是，黄一如却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了，成绩还相当不错。相比之下，他就更感到自惭形秽了。总算人缘不错，几天来，同事同学乡邻们有的询问开导，有的安慰劝解，有的劝他不要灰心，积蓄力量准备明年再考等等。但不管哪一种方式，哪一种说法，在他听来，潜台词都脱离不了一种声音：
　　“窝囊废！泰山不是垒的，火车不是推的，金榜题名不是拿嘴吹的，得凭真才实学！”
　　“牛不知道角弯，驴不知道脸长，没本事就别瞎搀和！”
　　这就是七月，残酷无情的七月，不少人在七月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不少人在七月名落孙山撕心裂肺，不少人在七月仅一分之差，却步入两块截然不同的天地，从此，七月却便被冠之以“黑色的七月”。它引起的不仅仅是教育界的震撼，更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关注。可以说，中国没有哪一个节日，哪一桩事件能牵动这么多人的心，能使那么多人惊心动魄！
　　自落榜以后，方天晓觉得很难面对父老乡亲，很难面对同窗好友及所有的同事，很难面对一腔激情满心期望的董娜，尤其难以面对她那双火辣辣情深深的眼睛，恨不得地下有条缝，自己钻进去。
　　晚饭后，天空挂着一弯残月，大地显得格外冷清。方天晓站在小树林的大树下，无精打采，心事重重，低着头，沉闷地用手一下一下地划着树皮。
　　不一会儿，董娜也来了。看到他那么沮丧，忙开导他说：“天晓哥，知道你很难过，一定要想开啊。”
　　方天晓没有搭腔。他认为，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意义，都是多余。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这次落榜，我心里比谁都难过，但难过也于事无补，所以劝你要树立信心，调整心态，振作精神。”
　　方天晓低声地说：“董娜，什么都别说了，我，我没法儿振作。”
　　董娜劝解说：“天晓哥，人生的路都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没有一帆风顺。古今中外那些成功者，都是在逆境中崛起的。今年考不上，明年再努力！”
　　方天晓低声地：“以前推荐砸了锅，现在考试又泡了汤，不会再有希望了。”
　　董娜看着他：“不要灰心，来日方长，失败是成功之母。”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有多后悔？到现在，我才明白，书到用时方恨少，是非经过不知难。读书这么多年，整天混天度日，大好的光阴都荒废了。”方天晓深有感触地说。
　　“第一，文化大革命，荒废的不是你一个人，是一大批人；第二，后悔也不解决什么问题，那就把心胸放宽一些。人生的路还很长，再难也要走下去。”
　　“只是，我不知道怎样走下去。”
　　“董娜——董娜，你哪里去了，快回家啊，快回家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在夜晚特别刺耳，甚至有些惊人。
　　“董娜，你在哪里？”一个男子的声音。
　　两条手电筒的光柱时而交叉，时而平行，由远而近走来。
　　方天晓抬起头问：“谁？”
　　董娜说：“听着像我妈，是妈在找我。”
　　方天晓催她说：“可能是家里有事，那你快回家吧。”
　　董娜气呼呼地：“哼，没什么正经事。”
　　“一定是有事，听，你妈都着急了。”
　　董娜犹豫了一会儿，说：“天晓哥，记住我的话，从头开始，别放弃，继续努力。”又说：“我妈在叫我，那我就先回去。你，你也回家吧。”说完，转身向着母亲跑去。
　　方天晓仔细地看了看，隐隐约约，他看到了董娜妈妈的身影，还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听到了比较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咯噔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男人是谁呢？”
　　他想了一周遭，也没想出这人到底是谁。
　　他心生疑虑，急急向前走了一段，近前看了看，有些惊愕：呃，是他，方白冰。
　　他顿时大惑不解了。他的大脑不停地运转着，分析着：怎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来干什么？难道……猛地，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董娜又来劝解过几次，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他不要灰心，来日方长，宝刀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光明就在前面；鼓励他山高人为峰，失败是成功之母，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人生的路都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劝他在生命的征途中，什么人不敢扬起前进的风帆，他的生命的船就会搁浅在时代的岸边等等。
　　这使方天晓好温馨，好感动！他从心里感到，董娜是个好姑娘，美丽善良的好姑娘。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人，此乃人生的几桩乐事。
　　在为黄一如庆贺送行的宴会上，黄家的亲朋好友、同学故交都来了，兴隆中学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来了。
　　这天晚上，黄家院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高朋满座，人行如云。无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都无一例外地绽放着笑脸，言说着溢美之词。黄一如一家自是满脸含笑，春风荡漾，热情地招待着各位宾朋。
　　席间，大家杯来盏往，觥筹交错，你敬我让，笑语盈盈。有的说，黄一如功底深厚才华横溢，堪为师生的表率，这么大个兴隆学校就考上他一个，实在是人才难得……
　　一白发老者一边喝酒，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黄一如他本来是大学本科生的材料，只是他太谦虚了，才报考了这么一个小师范。”
　　一壮年汉子说得更邪乎：“老黄家就该着兴旺发达。有一天我去地里种谷子，眼看着他们坟地里咕咚咕咚地冒青烟，冒青烟说明风水好，该有贵人出现啊！”
　　总之，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什么溢美之辞都不过分。
　　喜庆，既然是今天的主旋律，方天晓当然也不能例外。同其他人一样，他也使劲地陪着笑脸，挖空心思地说着那些羡慕加庆贺的话。这些话，有发自内心的，有言不由衷的，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显露着笑脸，那笑脸一定比哭还要难看！古语说：出嫁的姑娘哭是喜，落第的举子喜是哭。这种心情他今天才算得到了充分的体验！
　　黄一如全家的喜笑颜开春风得意，更增添了他的郁郁寡欢和万端愁绪。可以说，自落榜以来，他一直被愁云笼罩着。他不能不想到，以前升学全凭推荐，推荐不上还可以找出几条理由来搪塞，还可以发几句牢骚骂几声娘。现在呢，一切转入正规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凭真才实学了，你还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因为任何理由借口不但都难以自圆其说，还会让人嗤之以鼻！想想自己，实在可悲：推荐，榜上无名；考试，名落孙山。他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样走？社会在前进，知识在更新，自己这么个水平，只能被搁浅，被闲置，被淘汰！
　　想到这里，他真像一只被捆绑起来的羔羊，瞪着一双惊恐而又无奈的眼睛，任人拿起刀子收拾和宰割。
　　因为心绪不好，刚刚喝了几杯，他就不胜酒力了。他找了个借口，独自走出来躲到了一边。他想一个人稳一稳，静一静，驱逐一下满心的烦恼，舒缓一下紧绷着的心灵。
　　正自惆怅思虑，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走过来说：“方老师，我找你两遭了，原来你在这里！呶，这是董娜姐给你的信。”说着，把一封信塞到他手里。
　　年轻的女教师叫张燕，就是和方天晓运石头的张莺姑娘的妹妹，是一名刚刚参加工作的民办教师。
　　读高中时，张燕本来学习很优良，不料，在考大学的冲刺阶段得了病，住进了医院。两个多月后，她出院参加了高考，结果差二十几分落了榜。她本来是打算回校复读的，可村里却要留下她当民办教师，她怕对不住领导的一片诚心，也愿意为村里做点儿贡献，就留了下来。
　　其实，方天晓早已发现，董娜今天没有来，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此时的他心里十分矛盾，也十分惶恐，既想见她又怕见她，总感觉愧对于她，总感觉自己这糟糕的成绩浪费了她那份真挚的感情！同时，又清醒地感觉到，不知什么原因，最近董娜很少来找自己，似乎还刻意地躲避着自己，连续几天都没有见到过她的身影。
　　这时，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祥之兆，忙慌乱地拆开信，借着微弱的灯光读了起来，还没读完，那手就已抖个不停：
　　天晓哥：你好？
　　现在，我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给你写这封信，一封原本不该写的信。前一段，咱们的事让父母知道后，他们大发雷霆，整天对我不打就骂，逼我和你脱离关系。我跟他们斗争了半个多月，用尽了千方百计，仍无济于事！只好每天以泪洗面。昨天，父母买来了剧毒农药放在床头，说我再坚持他们就同赴黄泉，让我立马收尸！你知道，我是父母唯一的女儿，是多么爱自己的父母。事到如今，我实在是进退两难束手无策，只能是向隅而泣悲伤欲绝！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辗转反侧，思之再三，我想，我总不能太自私太任性了吧？总不能为自己去逼死自己的爹娘、当一个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吧？总不能……，所以和你提出那句不该说的分手的话。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十分地残忍，十分地不仁不义。但事到如今，我孤军奋战，又有什么办法？
　　尽管如此，我向你承诺，今生今世，我一定会记住咱们的友谊。永远，永远！今天，我和他领回了结婚证书，是父母逼着我去的。男方就是咱们学校的方白冰。请你多多保重，多多谅解，也请你不要怨恨我和我的父母。话有万千，极难尽述。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祝你好运，祝你婚姻美满事业有成！
　　董娜
　　年月日
　　“领了结婚证书！结、婚、证、书！”这信息不啻一声惊雷，震得他懵头转向！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足无措。啊，不可能！不可能！她董娜曾对我山誓海盟以身相许的呀，怎么，怎么一瞬间就……就领回了结婚证书！不会不会，那些门当户对、女攀高门、老掉了牙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到自己头上！
　　他静了一会儿，猛地想到：怪不得这段时间她不再前来？怪不得别人谈话时总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怪不得人们常把董娜和方白冰联系到一起？啊，原来如此！回想起来，那些现象果是事出有因，绝不是空穴来风！
　　方天晓做梦都没想到，那情意绵绵的眼看就要到手的心爱，转眼成了别人的新娘，而且成了本家的嫂子。他不理解，一时更接受不了。考试落榜已使他难以自拔，董娜的离去更使他心肝欲碎！他实在难以承受这雪上加霜的重压，禁不住仰天长叹：“老天啊老天，你太不公平了！”
　　他只觉得心里难受，憋闷，憋闷得令人窒息。
　　漆黑漆黑的夜里，他昏昏沉沉，不辨西东，信马由缰，踽踽而行，也不知道走向哪里。这时，狂风卷集着乌云，闪电憋足了劲儿，如银蛇窜跳。“咔嚓”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顿时天地间搅成了一片。狂风撕扯着他的衣裳，暴雨抽打着他的脸，他全然不觉，独自蹒跚在遍地泥泞里，挣扎在茫茫原野里。
　　不知不觉，来到黄河岸边。一阵闪电掠过，只见层层巨浪如凶残的猛兽，仿佛要吞掉整个世界。他站在岸边，仰望茫茫苍穹，面对滚滚河水，情绪一降再降，似乎人生之路已走到了尽头，禁不住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黄河啊黄河，你是人类的摇篮，你是智慧的象征，你有恢宏的气势，你有博大的胸怀，你有五千年的文明史呀，可为什么却容不下一个七尺男儿？为什么？为什么？
　　也罢，也罢，一个人赤条条来到世上，尝尽酸甜苦辣，终归要回到大自然的怀抱，或早或晚。既如此，那就让这无尽的屈辱和泪水，伴随着自己的二十二个春秋早早而去吧！
　　他脱下沾满泥浆的布褂，告诉人们自己将去的地方，恨不得一步就冲向那惊涛骇浪，冲向那没有烦恼的另一世界！
　　就在举步的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父亲常年有病，担不了多少重任，是母亲含辛茹苦，拖着瘦弱的身体，整天忙里忙外，既要料理家务，照顾兄妹几个的衣食住行，又要为父亲求医问药。为了多挣一个工分，母亲再忙再累，也不肯休息一天。为了这个家，母亲真是吃尽了苦，受够了罪……还有方正严明的于支书，宽厚仁慈的老校长，那么多亲朋好友在期待着自己，那么多天真的儿童在绽放着笑脸……
　　想到这里，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很为刚才糊涂的念头而愧疚。他狠狠抓住自己的头发，仰天长啸：方天晓啊方天晓，你这个软骨头，你这没用的东西！然后退后几步，想挣扎着走回家去，但是，半天的折腾已使他耗尽了心力，一阵晕眩，他不由自主地倒在了河堤上。